陸王之別
2024-10-11 15:31:06
作者: 岡田武彥
在貞白的批判論方面,值得注意的是,他把陽明的《朱子晚年定論》與程篁墩《道一編》的朱陸同異論做了比較,並對此進行了批判。而且,他雖然批判了陸、王,但對陸學是寬容的,而且承認陸學是孔子的別派,而對王學的批判則是嚴厲的。
貞白認為,《道一編》所謂「朱陸初如冰炭不相容」,是引朱子給吳茂實的書函作證據,而陽明卻捨棄其書函的前後內容而節錄之,並把它作為朱子晚年的書函。《道一編》所說的「朱陸晚年如輔車之相倚」,是引朱子答吳伯豐書函作證據,而陽明卻把此書函看作是譏誹陸子之論,故不把它收錄於《晚年定論》中。
另外,《道一編》所說的「中年疑信參半」,是引朱子給林擇之的書函作證據,而陽明卻把它作為朱子晚年作品而載於《晚年定論》中。所以在貞白看來,陽明有關朱子的早晚之論,乃是出於其個人之私意的(參見《求是編》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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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白還非常重視有關朱陸的是非之論,認為是「當今道術所系處」。但對朱子以陸學為禪的問題,貞白則認為,決不可作是與不是的簡單回答。如前所述,貞白也與朱子一樣,把陸學看作是告子之學。具體地說,就是陸子之學無事時以精神收拾為要,有事時則求理會血脈骨髓,這是硬要把原本不存在有事無事之分別的心捏在一起。所以,面對陸子所遭到的只求「一路管歸」的譏諷,貞白作了「予亦不喜此一路也」的明確回答。
總而言之,陸子心學據說出自於告子的不動心之說。朱子批判陸子之說近於告子,而貞白則把朱子的非難之詞解作「半許」,故而認為朱子把陸子心學視為告子之學的觀點,也是「半許」之論,而並非是對陸學的徹底排斥。
貞白認為,陸學來自告子,而告子之學則出自孔門的原憲。因為原憲被作為孔門別派,(20)所以陸子也是孔門別派。在貞白看來,原憲、告子、陸子雖皆於不動處把捉心,但依然不同於禪氏的闊大驚怪之論;在他們的思想中,仍含有愨實細密之意。
據貞白說,陸學中雖有禪家之意,但原本出自於告子,而非來自於禪氏。然而,王學則本來就是來自於禪氏。至於陸王之間的差異,他還有如下論述:陸子之學,因為經歷了磨鍊和辛苦,所以雖提舉大綱而倡之,但仍有細密之理會,因而是篤實的。然而,陽明因為本來是豪傑之士,故無細密之理會,只不過是看到了空漠的陸學之大綱,而加以仿效而已。這就猶如陸子所謂的「跟隨別人腳跟,伊伊學語」。當然,儘管陽明之學與陸子之學極為類似,但是存有別樣成分。例如,陸子以為學有講明與踐履之別,但陽明卻不承認這種差別;陸子以為知與行有先後之別,但陽明卻不僅不承認,而且主張兩者合一;陸子提倡究明物之理,而陽明則認為心外無物而專任於心(參見同上書卷4)。
(1) 若按照貞白之說,《大學》的「格物致知」便成了致用之學。所以貞白也是有理由非難陽明所謂「子思總括《大學》之義而作《中庸》首章」之論的(參見《求是編》卷2)。為什麼這麼說呢?這是因為被貞白斥責的陽明這一論旨,是與陸子之說相通的。
(2) 陽明認為,堯、舜、禹及孔子都是聖人,其差別只不過在於聖人資格的分量不同(參見《傳習錄》上)。對於這種聖人分量說,貞白非難道:陽明之論一方面認為聖人之別在於分量,一方面又主張齊聖人,這是以少為多、以多為少的矛盾說法,也就是所謂的「雞三足」、「臧三耳」之論(參見《求是編》卷3)。
(3) 對於貞白這種觀點,民國時期的陽明學者張壽鏞,在貞白的《序》中說:「陽明之學並非空談良知,其著重點在於『致』字。此『致』字即是《中庸》所謂『致中和而天地位、萬物育』。」張氏不僅為陽明辯護,而且把貞白的《三極通》之說也當作與陽明的「致良知」說相通的東西(參見《序》)。事實上,因為《三極通》是主張「理」和「神明」之通變的,所以正如張氏所言,在這一點上,可以說是與陽明的動的唯心論一脈相通的。但是,如果把貞白的《質言》(觀物篇、修學篇)和《求是編》(卷3)等對照一下,就可以知道,與其說貞白之學通於陸子之學,還不如說是接近於主張靜虛的唯心論的楊慈湖和陳白沙之學。為什麼這麼說呢?這是因為,貞白具有吸取楊、陳的澄悟神通而發揮朱子學的上達即精微處的傾向。
(4) 陽明以心學為宗,然而另一方面又以制度文物為末節,而且並不以此為粗略。貞白則批評說,這是背離孔子「言事兼心」之精神的,也是對由漢文帝的黃老政治論所導致的功利霸術之觀點的認同(參見《求是編》卷3)。
(5) 例如,貞白認為,陽明雖以物為意之用,以心為物之體,而主張物心不離一體。但陽明所說的「意之用」是心之所發,所以陽明的格物論可以說是專心之學、棄物之論(參見同上書卷4)。
(6) 若按照貞白的說法,由於擔憂心之支離,所以陽明在樹立道德之心時,才強調去除心之外好以防精神漏泄的重要性,同時還強調去繁就簡的重要作用。此說就如同孟子的鴻鵠、楊龜山的亡羊之喻那樣,對於初學者來說是必要的,對於了解心外之事來說也是必需的。譬如繁枝雖妨礙樹木成長,但又有必要使之繁茂。所以,如果像陽明那樣求簡去繁,以內為是、以外為非,就會使心體趨於窄狹,以致不懂得優遊厭飫之味(參見同上書卷3)。
(7) 這種批判陸、王的做法,與東林的顧涇陽在朱陸之辨時,不同意用支離與陷禪而主張用無我與有我的做法(參見《序》),有一脈相通之處。可以說都有助於救朱子學之流弊。
(8) 如果詳細檢討一下朱子《易大傳注》《朱子語類》(卷15、18、95等)中的「格物窮理」說,就可以發覺處處有心與理相關聯的論述。如果這樣來看待主張精微的朱子的「格物窮理」說,那麼朱子學便接近於陸王學了,從而也就難以區別兩者之差異了。貞白正是利用朱子學的這一面,來封陽明非難朱子之口,並反過來批判陽明之格物論的。
(9) 朱子以「格物致知」為一意,他說:「其實只是一理,『才明彼,即曉此』。所以《大學》說『致知在格物』,又不說『欲致其知者在格其物』。蓋致知便在格物中,非之外別有致處也。」(《朱子語類》卷18)但這種說法,對格致的先後關係並沒有下明確的論斷。就像貞白所說的那樣,只要稍加延伸就會導出「知致知,則知格物」的陽明之論,其結果,就會不明不白地以為在事事物物上窮定理即為「致知」,並將其視作《大學》經文之主旨,而輕視究明事物之定理,以致陷於失去致用實學之危險(參見《求是編》卷4)。
(10) 貞白雖尊奉朱子學,但關於《大學》的版本,不論朱子的新本說,還是陽明的古本說,他都認為是錯誤的,而且認為兩者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同(參見同上書卷3)。
(11) 根據貞白的這種觀點,朱子所說的支離與悔悟之論,歸根到底是講工夫之先後的,所以貞白認為,朱子的學問並沒有早晚之分。根據這一立場,他遂指出:把朱子的悔悟說視為朱子晚年定論的陽明之說是錯誤的(參見同上書卷4)。
(12) 貞白說:「道,其總乎;眾理,其總之析乎。不極理之總,則不徹道之析。故君子總之貴。」(《貞白五書·質言·銓道篇》)又說:「思之苦也必窒,窒之窮也必通,故窒者所以通也,非所慮也。……必焉屏思慮黜支離,從容靜養以須之,則千門萬戶廓然大通而無復藩離限矣。」(同上書,《修學篇》)他還主張無欲而默識神明,提倡細鉅邇遐,應於自在(參見《求是編》卷4)。
(13) 貞白認為,「夜氣」說並非始於《孟子》,而是在《孟子》之前即已見於《老子》和《易》等著作中,只是《老子》主張以養生為主,而《孟子》不過把「夜氣」視為道德心的萌芽。然而在「夜氣」工夫中,有聖賢與常人之別。例如,所謂「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的《易·復卦》之說、周子的主靜之說,以及所謂「不專一則不能直遂,不翕聚則不能發散」的程明道之說,提倡的都是聖人「夜氣」說,羅豫章、李延平的未發氣象論,主張的是賢人夜氣,而孟子主張的則是常人夜氣(參見同上書卷2)。所不同的只是,《易·復卦》的「夜氣」說是從靜處說的,而程伊川《易傳》的「夜氣」說則是從動處說的,而貞白似乎同意的是前者。
(14) 貞白說:「愚竊以為,氣即是性,即是道。蓋道出於性、出於天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而其所以不已者,只是元亨利貞四者周而復始……發之為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情,率之為親、義、序、別、信之道。命非氣乎?命既為氣,則性獨非氣乎?性既為氣,則其所發、所率,又獨非氣乎?愚雖的然,自以為無復可疑,而不敢以號於人,恨不得起孔孟而質之,以定其說也。」(同上書卷4)
(15) 即貞白所引的朱子之語:「心雖主乎一身,而其體之虛靈足以管乎天下之理……」「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聖人心中,萬理皆具。」「方寸之間,虛靈洞徹,萬理咸備。」「性是心之道理。」「心、性、理,拈著一個則都貫穿。」(同上書卷2)
(16) 陽明把博學之「博」誤釋為「能」。貞白認為,這是賊經、叛經之釋(參見同上書卷4)。
(17) 朱子說:「理固自有表里精粗,人見得亦自有高低淺深。有人只理會得下面許多,都不見得上面一截,這喚做知得表、知得粗。又有人合下便看得大體,都不就中間細下工夫,這喚做知得里、知得精。二者都是偏,故《大學》必欲格物、致知。到物格、知至,則表里精粗無不盡。」(《朱子語類》卷16)
(18) 然而孔子所謂「吾道一以貫之」,就不能說是頓悟吧!對此,貞白有如下論述:所謂「一」是心,所謂「貫」是貫萬事。只有根據博學多識而窮事事物物之理,然後才能「一以貫之」。不然的話,胸中就會空疏無物,即使有「一」,也無以施「貫」。所以,貞白主張把日用常行作為應貫之場,這樣一來,即使驟然持「一」而不言「貫」,也會懂得聖人入道之要。同時貞白又指出,當今做學問者,既不屑於下學之功,又不進行積累漸修,而只是追求直下承當、一超直入,並把這當作了孔子的「一貫」之理(參見《求是編》卷4)。
(19) 貞白認為,程子的「天理人慾」論,與荀子的「天君天官」之喻非常相近(參見同上書卷1)。
(20) 貞白認為,原憲對孔子發問的「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是把握了心而求其定的。如果以此與孔門相傳之說,即堯舜以來的精一、敬義、博約、忠恕、誠明等作比較,就可以知道,這是求直截便宜的做法,它顯然不如孔門公允平正、從容涵泳而有餘韻。而孔子是這樣回答原憲的提問的:「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這大概是承認原憲為別派吧(參見《求是編》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