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說
2024-10-11 15:28:30
作者: 岡田武彥
屬於陽明嫡傳和現成派亞流的卓吾,高舉起「童心」(或「赤子之心」)這一人的自然率直之心的旗幟,並強調其重要性。他認為,「童心」是絕假純真的最初一念,亦即真心。損害「童心」的東西,最初是「聞見」,爾後是「道理」。「聞見」由於先入為主而造成固定的觀念,故妨礙「童心」的直接發露。而且越是讀書知理,就越失去「童心」。不循於「童心」的人是「假人」,假人所幹的事是「假事」,所說的話是「假言」,所作的文章是「假文」。卓吾把這些全都說成是失真的東西。所以他聲稱,以往被蔑視的戲曲小說之類是人情的真實描述,即「童心」本來面目的描述,其文字是「真文」。而對於「六經」、《論語》《孟子》,他卻反而抱有懷疑態度,把它們稱作或者是史官的過褒之詞,或者是臣子的讚美之語,或者是迂闊門徒和愚昧弟子的綴拾暗記和無頭無尾之文(參見《李氏焚書》卷3,《童心說》)。
卓吾雖尊重人的自然心情,但並不主張放任自流。他認為,若是真的東西,就自然會生禮義,而其中必定有當然之工夫;但只有基於自然,才能避免被人為的安排所歪曲(參見同上書卷3,《四勿說》,《讀律膚說》)。所以,工夫在卓吾看來也是相當重要的。這方面的材料,只要從他的藝術論中就可窺知一改正。卓吾指出,技藝和心(道)必須相即而渾一,這樣技藝才能神妙(參見同上書卷5,《樊敏碑後》,《詩畫》,《琴賦》,《逸少經濟》)。所以,此時的卓吾並不主張當下即是、當下現成說,反倒強調起漸修的重要性。
重視人情之素樸率直的卓吾,主張聽任我情之動,從而率直地行動、率直地談論。所以,他在對道學家進行批判時曾說:
每見世之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豈特暴哉!縱遭反噬,亦所甘心,雖死不悔,暴何足雲!(同上書卷2,《答友人書》)
在這裡,他把自己強烈的反感原封不動地率直吐露出來,而無所畏懼,所以卓吾被人認為是提倡暴怒即學、暴怒即性的人。卓吾對此卻吐露出這樣的思想:上述說法是誣學誣性之說。因為「怒」亦存在於未發之中,雖不知其來處,但卻因緣而來。如此看來,他甘願以「狂者」和「異端」自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在《李溫陵傳》(《李氏焚書》)中,對於卓吾的性格言行之特徵是這樣記載的:性甚卞急,好面責人過,士非參與其神契者不與言;強力任性,不強其意之所不欲;是氣概激昂、行復詭異的人。所以他雖遭到有識之士的非難,但在當時儒者中,也有像李見羅和顧涇陽那樣承認卓吾率直無偽的學者(參見《正學堂稿》卷3,《答舒夢灘》;《小心齋札記》卷10)。見羅曾為卓吾辯護說:其採取儒佛之立場光明正大,而無那種陽儒陰佛的假面具。涇陽則引卓吾所謂「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不如死於婦孺之手」說:其平日之言常能殺人,而此語卻能活人。
據記載,卓吾曾說過:「酒色財氣,一切不礙菩提之路。」(《明儒學案》卷16,《江右王門學案一·鄒穎泉傳》)這樣一來,現成論也就談不上什麼弊病了。此語之真意暫且不管,但不難想像,它是適合當時人們的嗜好的,甚至會使世之名教破敗不堪。耿天台曾非議卓吾之論是「遺棄人倫」。對此,卓吾以己說反駁了天台之論,並將天台的尊重實事說成是未察本源之論(參見《李氏焚書》卷4,《耿楚倥先生傳》)。據說天台還著有《求儼》篇,以批判卓吾的《焚書》;而其同黨蔡弘甫,則著有《焚書辨》,亦對《焚書》大加撻伐。
清初朱子學者張武承曾著《王學質疑》一書,對卓吾進行了激烈的非難。祩宏雖然也批判卓吾,但其批評卻是出於惋惜卓吾之才的目的,因而大致可說是得當的批評。他說:
卓吾超逸之才,豪雄之氣,吾重之。然可重在此,可惜亦在此。夫人具如是才氣,而不以聖言為量、常道為憑,鎮之以厚德,持之以小心,則必好為驚世矯俗之論以自愉快。試舉一二:卓吾以世界人物具肇始於陰陽,而以「太極生陰陽」為妄語。蓋據《易傳》「有天地然後有萬物」,而以天陰地陽、男陰女陽為最初之元本,更無先之者。不思「《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同出夫子傳《易》之言,而一為至論,一為妄語,何也?乃至以秦皇之暴虐為第一君,以馮道之失節為大豪傑,以荊軻、聶政之殺身為最得死所。而古稱賢人君子者,往往反摘其瑕纇。甚而排場戲劇之說,亦復以《琵琶》《荊釵》守義持節為勉強,而《西廂》拜月為順天性之常。噫!《大學》言:「好人所惡,惡人所好,災必逮夫身。」卓吾之謂也。惜哉!(《竹窗三筆·李卓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