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懼」與「恐懼」
2024-10-11 15:25:05
作者: 岡田武彥
如果說修證派因為在本體上無直接用工夫的手段,所以認為工夫必在用上做;而現成派則因為工夫必任於本體的自然之用,故而反對工夫上的人為安排,那麼可以說,歸寂派在本體上加寂,猶如頭上安頭,反而會連累本體而使心枯槁(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7,《答黃洛村》;《羅念庵文集》卷5,《答王龍溪》;《明儒學案》卷25,《南中王門學案一·李毅齋集》)。
然而,若按照歸寂說的精神,心(良知)乃存亡無常,亦未必能說是常寂,那麼「收攝保聚」便是為了復歸於心之本體,由此便能保持用的自然純粹性,從而防止人為的矯枉。這種見解或許是與歸寂派的基本主張相矛盾吧!
歸寂派亦大致認為,本體與工夫乃是一體,並以此作為替其立場辯護的一個因素。只不過歸寂派的本體工夫論本於工夫即本體,亦即本體由工夫支撐的立場。例如,他們即使說「悟」,也是提倡腐朽俱化的頓悟,而反對龍溪的悟後解縛之說,並把「悟」僅僅作為入頭下手的手段,而強調「悟」後工夫的重要性。因此,即使說他們宗奉「默坐澄心」的漸悟說,也是可以的(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羅念庵文集》卷3,《答劉同川》)。
在歸寂派那裡,其實他們並不始終只言「歸寂」,其間也提倡如同「戒懼」和「敬」那樣的反省工夫。不消說,這也是出自對現成說流弊的擔憂。雙江雖以「立體」為宗,但他在「立體」中卻時刻進行對心的反省,並以此為前提而強調「戒懼」的重要性。他認為,「未發之中」即所謂「不睹不聞」之獨體,而「戒懼」則是其工夫。中節而生和,天地位而萬物育,便是其效驗(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7,《答歐陽南野》)三。
雙江之所以把本體、工夫、效驗作上述區別,是因為在他看來,據此才能獲得真正的一體。念庵也說過「戒懼以入精微」(《羅念庵文集》卷11,《讀困辨錄抄序》),從而揭示了「戒懼」的重要性。這裡應注意的是,歸寂派雖提倡「戒懼」,但認為「戒懼」是「不睹不聞」之本體上的工夫,而不是發用上的工夫。否則,就不能超越有無之空相、擺脫內外之迷惑,而使本體工夫一以貫之、通於精微(參見《困辨錄·辨中》)。同時,歸寂派還把這一觀念視為強調「戒懼」的《中庸》之本旨。所以,雙江講《中庸》不僅僅言「戒懼」,也不僅僅言「不睹不聞」,而是指出「戒懼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以「乎其所」三字為訣竅(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而念庵則反對把「戒懼」工夫用於睹聞上的陳明水之說(參見《羅念庵文集》卷3,《與陳明水》)。
歸寂派提倡「戒懼」,是因為把「戒懼」當作「不睹不聞」的本體上的工夫,所以「戒懼」還是本來的靜存工夫,否則,就不成其為本體之工夫了。在這裡,似乎可以說存在著歸寂派「戒懼」說的特色)。
所以雙江認為,朱子所謂「由戒懼約之,以至靜中」之說,未免是在屋上架屋(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戒懼」因為是被用於隱微之體中的工夫,所以可以說是「誠」中的「虛無之至」。而虛無者直,直者順應大公,進而位育天地萬物。戒懼被當作「生化相推」的理由也就在這裡(參見同上書卷4,《送王樗庵獻績之京序》)。
實質上,在歸寂派那裡,「戒懼」就是立體的工夫。如果「戒懼」而善立體,那就能以情為性、以氣為理了。所以雙江認為,如果發而不發,動而不失靜,約情而合於中,養氣而配於道義,那麼就能「戒懼而善立體」。這便是他聲稱「無戒懼之學,則不足以語本體」的緣由(參見同上書卷8,《答戴伯常》)。
因為歸寂派以「戒懼」為本體上的工夫,所以雙江告誡人們不要陷於勤苦拘迫而成本體之累(參見同上書卷13,《山中答問》;《困辨錄·辨中》),並批評朱子所謂「既已敬戒,尤思加謹」,是過於精切而墮困苦(參見同上書卷8,《答戴伯常》)。歸寂派所說的「戒懼」,當然不是消極的反省工夫,而是存養本體,是使本體變得明健的積極工夫。所以雙江批評說:「世之學者,樂放肆而惡拘檢,喜頓悟而廢積漸,言戒懼而亂本體也。」(《困辨錄·辨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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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歸寂派看來,因為「不睹不聞」之體是「未發之中」,是「獨體」,所以「戒懼」就是「致中」,就是「慎獨」(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11,《答陳明水》;同書卷6,《答歐陽南野書》三)。這裡需要注意的是,「獨」一般認為是「未發之中」,即寂體,而「慎獨」則一般認為是「致中」,即主靜之功。自朱子以來,「獨」被看作為「獨知」,即一念發動之際的知覺;所謂「慎獨」則被看作是慎此知覺,而並不以「慎獨」為主靜工夫。但雙江認為,以獨為獨知,是有背於《中庸》之旨的。他還非議了以「慎獨」為發處工夫的觀點。
至于歸寂派在提倡主靜歸寂時強調「戒懼」之重要性的理由,除以上所述之外,尚可舉出以下三點:
第一,因為主靜歸寂是本體上的工夫,所以若非天資聰睿的上根之人,是難以得其真的。因而一般來說,中根以下人用謹慎拘檢,並持漸修而存養本體的方法,反而會更安全適切一些(參見《困辨錄·辨中》)。第二,正如宋以來普遍認為的那樣,在主靜之學中,往往有厭棄事物而另闢蹊徑(佛老之沉空)之憂,而在「戒懼」中則沒有這種憂慮。第三,因為當時有人以為言「靜」即為禪,言「敬」即為迂,從而走向任情肆意的猖狂道路(現成派亞流)。因此,像「戒懼」那樣的反省工夫對救正其弊是必要的。
此外,歸寂派特意強調被陽明稱作「蛇足」的「敬」,不用說也是基於上述理由的。正如雙江所說:「敬者,靜之根也。」(同上)
工夫,只有常常合於本體、通於本體,才能做到工夫即本體。用功,既屬於動,又得靜根主腦,因而使動成為不動,而合於一源無間之旨。歸寂派之所以提倡「不睹不聞」上的「戒懼」,並提倡「敬」,實質上就是因為考慮到它們是適合於這一主旨的。同樣,「思」也根據這一主旨而被認為是必要的。因為一般來說,「思」在靜時也不息動之機,在動時也不忘靜之理,因而是「統動靜」為一體的工夫(參見《聶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
念庵把「未發之中」說作「思之位」(參見《羅念庵文集》卷5,《主靜堂記》),那是由於「思」被看作是通於本體之微的緣故。但是,「思」也與「戒懼」一樣。因為一般來說,必須是體上的工夫,才能使工夫合於本體。所以「思」就像是所謂「思誠」、「思敬」、「思無邪」那樣的「思而無思」的工夫。就是說,「思」必須是本體工夫的「思」(參見同上書卷3,《答郭平川》;《困辨錄·辨中》)。所以雙江說:「要知思的、戒懼的是靜根。」(《聶貞襄公文集》卷8,《答戴伯常》)他還批評了把「思」歸於動,把「戒懼」歸於念和感的說法。這都是建立在把「思」與「戒懼」視為體上之工夫的基礎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