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合於一

2024-10-11 15:23:37 作者: 岡田武彥

  甘泉認為,因為天理及其內在之性,不是被作為格式而固定存在的,也不是空虛的光景,而必須是作為實理或實性的真切存在,所以天理是種種自然現象的直接基因,是與作為生命實質的氣渾然一體的,如果以此氣為外,而求天理和性,那就不能不陷於釋氏的空疏之弊(同上書卷3,《新論》)。

  在此基礎上,他對理氣(或者性氣、道器、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的一體合一關係作了論述,而反對將兩者分離對立的主張。由此出發,甘泉把理視為純粹嚴正、不因氣之混雜而遭污染的東西,並把站在高遠嚴肅的理想立場之上強調理先氣後、理強氣弱的朱子理氣二元論及唯理論稱為「倒說糊塗」(同上書卷7,《答王德征易問》;卷2,《問疑續錄》),同時還批評了「一陰一陽氣也,所以一陰一陽者理也」的朱子理氣說,主張以一陰一陽為道,並把道作為陰陽中中正不偏的氣。

  從這一立場出發,甘泉自然會把韓退(愈)的「性三品說」也當作不懂得「一」的學說而加以排斥(同上),即使對於周子《太極圖說》所謂的「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之論,也敢於戈矛相見,認為不如說「動而為陽」,「靜而為陰」(同上書卷7,《答王德征易問》)。這大概是認為在周子生成論的陰陽說中仍有二元論之傾向吧(參見《天關語通錄》)!此外,他甚至對所謂「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的陽明之說也予以了駁斥,指出:「此卻看得是,如曰理氣為二。請於氣之外,更尋個理出來,而世儒猶不信。陽明二句近之,亦似稍分了。」(《天關精舍語錄》)從而進一步闡明了理氣之所以渾然一體的理由(3)(同上)。

  甘泉說:「志者,達聖之根基也」;「志者,天理之根也」(《湛甘泉文集》卷22,《湛子約言·物我第十八》)。甚至還說:「立志以帥氣,則凡血氣之欲皆化為義理矣。」(同上)在甘泉看來,立志之要無非就是要重視氣之力。所謂「志」,即天下至健之氣;備於心,即孟子所謂的「氣之帥」。因此,如果抑制了「志」,那麼一切學問便成為「義襲」而失去了生命力(同上書卷7,《再答鄭進士啟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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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甘泉一方面指出了立志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又以天理之體為立志的根本,否則,在他看來,就如同道家的「煉精化氣,鍊氣化神」,徒以氣之精妙為事,而失卻天理(參見《雍語》)。可見,甘泉在這裡只是反對摒棄天理的立志,而並沒有改變以立志為要的精神。

  關於生和性的關係,甘泉也論述了兩者的渾一關係,認為性原本就是不離生而存在的,若離開了生,性便成了支離而不成其為生生之體。所以,他與明道一樣,以性為「生之理」,並再三用告子所謂的「生之謂性」一語來說明性。但是,甘泉並非直接以粗雜的善惡不分的自然之生為性。基於這一立場,他又批判了告子的生性論,認為告子只是肯定了生之動。若將告子此說加以推衍,就會導致以搬運為性的佛氏之說(參見《新論》)。

  與生性關係一樣,甘泉認為,心性關係亦必須是渾一的:一身所秉的粹然之氣,亦即知覺之心。所以甘泉把性說作是「人心之生理」,而倡導心性渾一。他還著有《心性圖》(《湛甘泉文集》卷21)及《圖說》(同上),以簡明闡釋其主旨。儘管他認為心性是渾一的,但與生性論一樣,他並不原封不動地以心為性,以為那樣的話,便是以心性為二物,而達不到合而為一的境界。

  在這裡,甘泉一方面要保持性(天理)的嚴正性,另一方面又不允許性變為與心分離的東西,強調兩者是間而不發的渾一關係。他把池水譬喻為心,把水光譬喻為性,從而說明了心性之間的微妙關係(參見《湛甘泉文集》卷9,《新泉問辨續錄》)。

  基於心性渾一的立場,甘泉認為:「人之所以為人,心而已;心之所以為心,天理而已。」(《雍語》)又認為心即「性之理」(《新論》)。因此,他批評說,不僅朱子的心性論,即使張橫渠所謂的「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的心性論,也仍然存在著以心性為二物的傾向(參見《雍語》)。

  雖然如此,但甘泉並沒有肯定「心即理」的觀點。在他所著的《楊子折中》(《湛甘泉文集》卷24)中,不僅指出了直接以心之靈明為性的佛學之異端傾向,而且指出了當時流行的慈湖心學之所以為異端的緣由,並毫無顧忌地詳加辯駁。

  當時,崔後渠寫了《楊子折中序》,對甘泉之於楊慈湖心學「篇摘而縷數之」大加讚賞,並將其功績與辟陸、楊的羅整庵和辟陸的霍渭厓相提並論,甚至認為:「不賴三公,中華又其夷乎!」(同上)

  甘泉基於心性渾一的立場,雖肯定謝上蔡的惺惺說,但將它與佛氏的惺惺說相區別。因為佛氏直接「以心為性,故以知覺運動謂之性」,雖亦稱「惺惺」,然也只是知虛靈知覺之心而不知性。所以甘泉說:「釋者外理外事以為心,故主翁雖惺惺,而至於滅倫傷化;儒者合心事民物以為性,故其惺也,覺於天理,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盡其性以盡人物之性。是故君子之學,知其所以惺惺者,則幾矣。」(同上書卷18,《惺翁亭記》)因此,甘泉反對陽明的心性論,把陽明向佛僧講光明時所說的性論,當作終究不是至善的說教(同上書卷13,《金台答問》)。

  於是,甘泉雖主張「心性合天下之道」(《雍語·始終》第五,凡二十三章),而反對心性分離說,但他的心性渾一說,相對於陽明所主張的以心為本,可以說是主張以性為本。就是說,陽明提倡的是把心延伸到性,而甘泉所提倡的則是把性延伸到心。這是因為,兩人的學問頭腦存在差異。若堅持以心為究竟的王學之立場,湛學便被看作是缺乏直截;但若堅持以性為中心的湛學之立場,那王學反倒被認為是失卻了真正的直截。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在甘泉看來,王學並未真正立足於天命之性。

  總之,甘泉認為,儘管心性是渾一的,但由於性是形而上的東西,故若不在心上用功,就會失卻知性的手段。所以,甘泉以盡心為學之要,認為「儒者盡心則知性」(《湛甘泉文集》卷18,《惺翁亭記》)。但是,因為王、湛的渾一之主體存有差異,因此即使就心而言,在陽明那裡有直達靈明的含義,而在甘泉那裡則有渾厚廣大的含義。由此出發,說兩人既有異也有同,是毫無疑問的。(4)

  據甘泉說,心是氣之精靈,與天地萬物貫通一氣,既包羅萬物又寓於萬物之中,並與萬物合為一體,所以心並不僅僅存在於肉體內,而是所謂「體天地萬物而不遺」的萬物一體之心。因此,心在這裡是沒有內外之分的。然而,墨子的「兼愛」和楊子的「為我」,卻分心為內外,從而失卻了一體之道。失於內者,高而陷虛,終至於佛氏之寂滅;失於外者,滯於物而成卑賤,終至於陷入管、商之功利刑名(參見《湛甘泉文集》卷21,《孔門傳授心論》)。

  如果心本來就是如此廣大的東西,那麼它就成了備天地萬物而完全具足之心。否則,心就成了空,性也成了空,那就無異於失萬物一體之大道了。正因為確立了這樣的立場,甘泉才以佛氏的「即心見性」、「成佛覺空」為空,並批評了白沙所謂的「性空彼我無分別」之說(同上書卷7,《答王青蘿秋官示自作心性圖》)。在甘泉看來,即使提倡盡心之要,那也要「復其大者也」,以使「性之全體焉見矣」(《樵語·一本》第一,凡十四章),進而「隨感而發而存存焉」(《天關語通錄》)。

  只有這樣,「盡心」才能盡與天地萬物同體的性。所以甘泉說:「大其心,然後能全體天地之性。」(《樵語·一本》第一,凡十四章)並且強調,不能把「念念之學」視為盡性(同上)。(5)

  毫無疑問,主張心無內外的甘泉,當然不會把萬物當作心外之物,也不會贊同把致知窮理工夫用於外物的做法。為救正此說之弊,他把程子所謂「在物為理」一語改為「在心為理,處物為義,體用之謂也」,認為:「若如道通所云:『有感為事為物,有條理以處之即是義也。』如此當時更不須說理字。以理義並言,便有體用。 理乃是渾然一點至公的心,義便是粲然一點制宜的心。只是一心,但有體用。」(《新泉問辨錄》)但是,若將此視為與陸、王等人的「心即理」說同旨的觀點,則無疑是錯誤的。

  江右王門的胡廬山雖也與甘泉一樣認為「理不在於物而在於心」(《明儒學案》卷22,《江右王門學案七·鬍子衡齊·理問》)[10] ,但廬山所說的心是基於「心即理」立場的內在的心,不可能與甘泉的心同旨。所以,與遵從陽明而主張理出於心、物中無理的陽明後學者觀點相反,甘泉認為程子所謂的「在物為理」之說是正確的(參見《新泉問辨錄》)。總之,如果與陽明之心學比較,甘泉之心學所堅持的,可以說是把物擴大到心而以物為心的立場。就是說,甘泉沒有把物作為心之物,而是把物當作本然之心。他認為,如果像陽明那樣視物為心之物的話,那就是把物當作了心與意的顯現,結果就會以專求本心為格物之工夫,從而難免產生以內為是、以外為非的弊病(參見《湛甘泉文集》卷7,《與陽明鴻臚》;同書卷7,《答太常博士陳惟浚》)。(6)所以甘泉批評說,陽明之說雖有救正舍心而在外物上求理的所謂外求之弊的功績,但也易於導致內外二分之弊。正因為此,他指責陽明之所謂心學者,「指腔子裡而為言者也」(同上書卷7,《答楊少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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