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門人論學

2024-10-14 04:51:03 作者: (日)岡田武彥

  王陽明奏請歸鄉養病,實際上並非僅僅是想休養身體,而是為了與門人一起講學。即便在病重彌留之際,王陽明仍心系門下弟子的講學狀況,對故里子弟們的學問修養關心備至。

  王陽明對門下弟子們的講學可謂關心之至,這一點從他寫給高徒錢德洪與王汝中二人的書信中便可看出。當時是九月,王陽明仍停留在南寧府,他給留在家中的這二人寫了這封《與錢德洪王汝中書(二)》(《王文成公全書》卷六):

  地方事幸遂平息,相見漸可期矣。近來不審同志敘會如何?得無法堂前今已草深一丈否?想臥龍之會,雖不能大有所益,亦不宜遂致荒落。且存餼羊,後或興起亦未可知。餘姚得應元諸友相與倡率,為益不小。近有人自家鄉來,聞龍山之講至今不廢,亦殊可喜。書到,望為寄聲,益相與勉之。九、十弟與正憲輩,不審早晚能來親近否?或彼自勉,望且誘掖接引之。諒「與人為善之心」(《孟子·公孫丑章句上》),當不俟多喋也。魏廷豹決能不負所托,兒輩或不能率教,亦望相與夾持之。人行匆匆,百不一及。諸同志不能盡列姓字,均致此意。

  這封書信真切地表達了王陽明對門人講學以及子弟教育的深切關心。而從德洪、汝中二人的回信中,我們似乎可以了解到王陽明的門人弟子在紹興、餘姚兩地舉辦講會、奮發學習的情況。

  

  王陽明於十月在廣州府發出的《與錢德洪王汝中書(三)》(《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中寫道:「吾道之昌,真有『火然泉達』(《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之機矣。」

  除了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外,王陽明還告知二人:「只因二三大賊巢,為兩省盜賊之根株淵藪,積為民患者,心亦不忍不為一除剪,又復遲留二三月。今亦了事矣,旬月間便當就歸途也。」

  在王陽明出征廣西的前一年,即嘉靖五年(1526)的夏天,聶豹曾前往越地拜訪王陽明。之後,關於王陽明給聶豹答疑解惑的回信,前面已經提過,甚至在廣西的戰場上,王陽明也收到過聶豹寄來的求教信。

  儘管當時王陽明已臥病在床,但他仍然寫了一封論述學問的長信《答聶文蔚(二)》(《傳習錄》中卷)。此信寫於嘉靖七年(1528)十月,距離王陽明去世約一個月,所以事實上也成了王陽明的絕筆。

  在這封回信的開頭,王陽明讚賞聶豹說:「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絕不賺入旁蹊曲徑矣。」

  對於聶豹提出的很多問題,王陽明首先以體現孟子「存心養性」思想的「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孟子·公孫丑章句上》)這三條為例,做了如下論述:

  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功夫甚難,問之則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云:「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

  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

  由此可見,王陽明論述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功夫應該主要用在「必有事焉」上,而「勿忘、勿助」只是對它的一種完善。

  其後王陽明又用比喻做了如下補充:

  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功,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其病正是如此。

  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功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痴騃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閣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上文中所說的功夫全用在「勿忘、勿助」上,雖然暗指當時倡導此觀點的湛甘泉,但是在王陽明的門人當中應該也能發現此弊病吧。而後王陽明又指出,因為功夫全用在「勿忘、勿助」上而沒有目標,也就是沒有孟子所說的「集義」的目標,因此最終會陷入禪的空寂之中。暫且不論這種觀點是否符合孟子的本意,王陽明的意思主要是說如果沒有目標,「勿忘勿助」的功夫會因為無視儒學的治世思想而陷入禪的空寂學說。

  如前所述,王陽明認為功夫應該主要用在「必有事焉」上,「勿忘、勿助」只是對它的一種補充完善;而湛甘泉則重視「勿忘、勿助」,認為對其用功夫才能達到「必有事焉」。不言而喻,這兩種觀點是完全對立的。

  王陽明提倡「致良知」說,他在給聶豹的回信中繼續闡述了「必有事焉」的重要意義: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

  上文中提到的「意、必、固、我」出自《論語·子罕篇》:「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在闡述孔子不是一個自我、固執、頑固、執拗的人。

  而且,王陽明認為孟子所說的「勿忘」「勿助」並不是其本質,並在下文做了說明:

  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孟子·公孫丑章句上》)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根據以上論述可知,王陽明一直主張的「頭腦」學和「培根」學就是「致良知」,有了這個「頭腦」學,就連「必有事焉」都不需要了。王陽明也曾提倡過孟子所說的「夜氣」(《孟子·告子章句上》)這一說法,但只要提倡「致良知」說,便沒有必要再宣講「夜氣」一說,宋儒所提出的「敬」,自然也沒有必要。並且,他一直以來提倡《大學》中講的誠意、正心、格物、致知具有一體性,也就是一脈相承的關係。

  而且,王陽明認為,集義修行如果不能兼備致良知,則稱不上是圓滿。而不能兼備致良知,則是因為集義修行不徹底。他還提及,聶豹就是陷入了這樣的泥潭之中。如前文所述,他提醒聶豹說:「既已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

  再有,嘉靖六年(1527),王陽明在書信《與毛古庵憲副》(《王文成公全書》卷六)中,論及「致良知」說同湛甘泉的「隨處體認天理」說的差異,認為在體認的區別方面,兩者存在著直接和迂曲、根本和枝葉的差異。

  凡鄙人所謂致良知之說,與今之所謂體認天理之說,本亦無大相遠,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譬之種植,致良知者,是培其根本之生意而達之枝葉者也;體認天理者,是茂其枝葉之生意而求以復之根本者也。然培其根本之生意,固自有以達之枝葉矣;欲茂其枝葉之生意,亦安能舍根本而別有生意可以茂之枝葉之間者乎?

  如前文所述,王陽明曾吟詠良知詩曰:「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其詩意也可以依據此處得以理解。

  按照王陽明的說法,良知學說是培養內在根本,而朱子學說則是向外部枝葉求道。他在上文的書信中尖銳地指出,甘泉學說和良知學說的差異在體認學說方面雖然很微小,但甘泉學說之中存在著朱子學說外求的影子。

  王陽明在給聶豹的回信中繼續展開論學。

  聶豹在求教信中寫道:「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

  王陽明對此表示讚賞,認為「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於是論道「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這一說法是王陽明晚年對「良知」說的高度概括。

  這裡值得注意的有以下兩點。

  第一,良知的本體即為「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換言之,良知即天理。

  這樣看來,如若不能真正意識到良知即天理,那麼「良知」說必定會陷入肆意放縱的弊端。事實上,之後的王門現成派追隨者便陷入了這一弊端。因此,當朱子學家批判王陽明的「良知」說無視天理時,王門正統派的鄒謙之、歐陽南野等人則用良知即天理這一論說,針鋒相對地批判朱子學,同時又盡力挽救王門現成派追隨者的肆意放縱之弊。

  從王陽明闡述的良知即天理來看,致良知便是極盡天理。因此,把致良知當作禪的空寂學說來譴責是不恰當的。因為既然良知即天理,那麼致其良知,則萬事萬物得其天理,即道理得當,也就是得其「中」。這樣也就不會陷入朱子學的那種一一求得心外事物之理的割裂狀況。因為,只要致其良知,事物便盡得其理,即所謂一了百當。就是說,若能致其良知,則天下事物縱使千變萬化,也無一遺漏。

  第二,真誠惻怛是良知的本體,也就是把真誠惻隱之心作為根本。

  真誠惻隱之心即仁心,若能把它推及至天下黎民百姓的話,就能達成視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了。

  若做到了致良知,那麼自然也就能做到事親、忠君、交友、仁民、愛物了。總之,王陽明認為良知不僅具有理性的分辨是非的作用,並且其本質是真誠惻怛這一基本道德情感。

  另外,王陽明在給聶豹的回信中寫道:「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求,不須假借。」

  但是王陽明認為,在致真誠惻怛之良知方面,雖然有其與生俱來的輕重厚薄之分,卻絲毫不容增減和假借,否則真誠惻怛也就不是良知的本體了。

  王陽明在回信中又繼續寫道:「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中庸》)者也。」

  正如王陽明在前面所說的那樣,即便在良知之真誠惻怛中有與生俱來的輕重厚薄之分,但王陽明更注重孝。所以,不言自明,真誠惻怛的根本在於侍奉父母這一點上。

  因此,王陽明在回信中論述了孝悌之道,「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孟子·告子章句下》)……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二程全書》卷十九)其說是矣」。

  孔子曾說過:「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論語·憲問篇》)孟子說:「盡心即知性。知性即知天。存心、養性便事天。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以立命。」(《孟子·盡心章句上》)

  對於聶豹的提問,王陽明雖臥病在床,備受煎熬,依然熱情洋溢地論述孔子的觀點與良知的關係,解讀孟子的論點,探討《中庸》中提及的「尊德性」和「道問學」的關係。讀到這裡,讀者也會深受感動吧。王陽明對於宣揚聖學的熱情,著實令人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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