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贛州時代 徐愛之死
2024-10-13 15:57:19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十二年(1517)四月,王陽明平定了漳州的賊寇,率軍返回贛州。然而,大約在五月五日上疏朝廷奏稟捷報的十幾天後,他最心愛的弟子、妹夫徐愛去世。時年王陽明四十六歲,徐愛年僅三十一歲。
徐愛年輕敏銳,溫文爾雅,王陽明之父王華對他非常器重。徐愛十八歲中鄉試,卻未能考中進士。對此,王陽明寄去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六)慰藉道:「吾子年方英妙,此亦未足深憾,惟宜修德積學,以求大成。尋常一第,固非仆之所望也。」
此書信收錄於《王文成公全書·續編一·文錄續篇》。王陽明的高足錢德洪為該書撰寫跋文時寫道:世人皆以為「曰仁聰明未逮於其叔(弟)」,但王華未將女兒許配給徐愛的弟弟,反而許配給了徐愛,是因為王華深知世人皆易「聰明反被聰明誤」。徐愛不孚眾望,最終成為王陽明門下的大儒。故此,錢德洪嘆道:「噫,聰明不足恃,而學問之功不可誣也哉!」
在下文這封寄給徐愛的書信中,王陽明除了講述其父力排眾議、將女兒許配給徐愛的理由之外,還向徐愛說明了「求古聖賢而師法之」的重要性,並就為學之道對徐愛予以懇切叮嚀。
家君舍眾論而擇子,所以擇子者,實有在於眾論之外,子宜勉之!勿謂隱微可欺而有放心,勿謂聰明可恃而有怠志。養心莫善於義理,為學莫要於精專。毋為習俗所移,毋為物誘所引。求古聖賢而師法之,切莫以斯言為迂闊也。
昔在張時敏先生時,令叔在學,聰明蓋一時,然而竟無所成者,盪心害之也。去高明而就污下,念慮之間,顧豈不易哉!斯誠往事之鑑,雖吾子質美而淳,萬無是事,然亦不可以不慎也。意欲吾子來此讀書,恐未能遂離侍下,且未敢言此,俟後便再議。所不避其切切,為吾子言者,幸加熟念,其親愛之情,自有不能已也。
從這封言辭懇切的書信中,不難看出王陽明對徐愛的顧愛。而徐愛也全心全意地奉王陽明為師。因此,徐愛總能以身作則,親身體驗王陽明的學統。
王陽明向門人講授自己的學說,但能夠深刻理解其學說者寥寥無幾。徐愛為該學說疏通辨析,盡力為陽明學說解明主旨,編纂王陽明教諭,始著《傳習錄》。
有人說,徐愛就是王陽明的顏回。孔子在失去顏回時曾放聲痛哭,而王陽明在失去徐愛時也放聲痛哭過。正德十三年(1518)春,四十七歲的王陽明在給門人陸澄的書信(《王文成公全書》卷四)中寫道:「自曰仁沒後,吾道益孤,致望原靜者亦不淺。」
同年,王陽明寫了《祭徐曰仁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在此文中,王陽明流露出對徐愛的痛惜之情。通讀全文,便可察知王陽明在徐愛身上所託付的希望是何等之大,而兩人間的師徒之情又是何等之深。下面是該祭文的全文:
嗚呼痛哉,曰仁!吾復何言!爾言在吾耳,爾貌在吾目,爾志在吾心,吾終可奈何哉!記爾在湘中,還,嘗語予以壽不能長久,予詰其故。云:「嘗游衡山,夢一老瞿曇撫曰仁背,謂曰『子與顏子同德』。俄而曰『亦與顏子同壽』。覺而疑之。」予曰:「夢耳。子疑之,過也。」曰仁曰:「此亦可奈何?但令得告疾早歸林下,冀從事於先生之教,朝有所聞,夕死可矣!」
嗚呼!吾以為是固夢耳,孰謂乃今而竟如所夢邪!向之所云,其果夢邪?今之所傳,其果真邪?今之所傳,亦果夢邪?向之所夢,亦果妄邪?嗚呼痛哉!
曰仁嘗語予:「道之不明,幾百年矣。今幸有所見,而又卒無所成,不亦尤可痛乎?願先生早歸陽明之麓,與二三子講明斯道,以誠身淑後。」予曰:「吾志也。」自轉官南贛,即欲過家,堅臥不出。曰仁曰:「未可。紛紛之議方馳,先生且一行!爰與二三子姑為 粥計,先生了事而歸。」
嗚呼!孰謂曰仁而乃先止於是乎!吾今縱歸陽明之麓,孰與予共此志矣!二三子又且離群而索居,吾言之,而孰聽之?吾倡之,而孰和之?吾知之,而孰問之?吾疑之,而孰思之?
嗚呼!吾無與樂餘生矣。吾已無所進,曰仁之進未量也。天而喪予也,則喪予矣,而又喪吾曰仁何哉?天胡酷且烈也!嗚呼痛哉!朋友之中,能復有知予之深、信予之篤如曰仁者乎?夫道之不明也,由於不知不信。使吾道而非邪,則已矣;吾道而是邪,吾能無蘄於人之不予知予信乎?
自得曰仁訃,蓋哽咽而不能食者兩日。人皆勸予食。嗚呼!吾有無窮之志,恐一旦遂死不克就,將以托之曰仁,而曰仁今則已矣。曰仁之志,吾知之,幸未即死,又忍使其無成乎?於是復強食。
嗚呼痛哉!吾今無復有意於人世矣。姑俟冬夏之交,兵革之役稍定,即拂袖而歸陽明。二三子苟有予從者,尚與之切磋砥礪。務求如平日與曰仁之所云。縱舉世不以予為然者,亦且樂而忘其死,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耳。曰仁有知,其尚能啟予之昏而警予之惰邪?嗚呼痛哉!予復何言!
在上文中,「嗚呼痛哉」一句共出現了五次,由此足見王陽明在得知徐愛之死後心中是何等的悲痛。東正堂也曾久久感嘆道:在先生的祭文中,沒有像此祭文之至情者。痛哭之情,可想而知。(《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五《外集五·祭文》)
王陽明得知徐愛患病,是在正德十二年春天。當得知徐愛患病後,王陽明憂慮萬分。不久,徐愛寄來書信,說他與二三友人於霅溪之畔購下農地,等待陽明歸來。儘管當時王陽明正處在兩軍對壘的關鍵時刻,但仍寫下了表達其歸耕之心和對故鄉思慕之情的《聞曰仁買田霅上攜同志待予歸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見說相攜霅上耕,連簔應已出烏程。荒畬初墾功須倍,秋熟雖微稅亦輕。雨後湖舠兼學釣,餉余堤樹合閒行。山人久有歸農興,猶向千峰夜度兵。
*
月夜高林坐夜沉,此時何限故園心!山中古洞陰蘿合,江上孤舟春水深。百戰自知非舊學,三驅猶愧失前禽。歸期久負雲門伴,獨向幽溪雪後尋。
第一首詩表達了王陽明心中未曾忘卻的歸耕之心,而第二首詩則表明王陽明認為行軍打仗並非其本心所願,同時也道出了他對故鄉的思慕之情。
嘉靖三年(1524),王陽明寫下《又祭徐曰仁文》(《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五),此時徐愛已故去多年,而王陽明也在故鄉越地頻繁講學。四十九歲時,王陽明公開提出「致良知」說,此時致良知之學已臻成熟。徐愛英年早逝,沒有聆聽到王陽明的「致良知」說。或許,王陽明追憶徐愛,打算將自己近年來悟到的致良知的宗旨告知九泉之下的徐愛,所以才寫下這篇祭文的吧!
據《明史》記載,王陽明率門人祭拜徐愛之墓時,敘述了自己的「致良知」說。
嗚呼曰仁!別我而逝兮,十年於今。葬茲丘兮,宿草幾青。我思君兮一來尋,林木拱兮山日深,君不見兮,窅嵯峨之雲岑。四方之英賢兮日來臻,君獨胡為兮與鶴飛而猿吟?憶麗澤兮欷歆,奠椒醑兮松之陰,良知之說兮聞不聞?道無間於隱顯兮,豈幽明而異心!我歌白雲兮,誰同此音?
東正堂有云:此文全篇押韻,頗似屈原之《離騷》(《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五《外集五·祭文》)。而明末詩人鍾伯敬也評價此祭文「音調酸楚也」,尤其是文中的「良知之說兮聞不聞」一句,可以窺見王陽明的內心。據傳,王陽明將自己的「致良知」說告知門人時,門人大多不贊同,故而王陽明時常不由得喟嘆道:「若曰仁尚在,必能深知吾心。」
儘管徐愛英年早逝,沒有聆聽到王陽明晚年的「致良知」說,但後世之人皆奉徐愛為王門第一高徒。這是為什麼呢?
事實上,只要翻開徐愛生前所編的《傳習錄》的序文,其原因便會一目了然。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處在朱子學至上的時代,對王陽明的教諭,徐愛有著比其他門人更加深刻的體認。
後來,在將王陽明的書信、語錄編纂成集時,王陽明的門徒仍沿用徐愛的《傳習錄》來冠名,或許也是因為眾人皆認為在王門中徐愛乃最高門人。對於這一點,我們只需翻閱一下徐愛的《傳習錄·序》和《傳習錄·跋》,便可透徹理解。其序文寫道:
門人有私錄陽明先生之言者。先生聞之,謂之曰:「聖賢教人如醫用藥,皆因病立方,酌其虛實溫涼陰陽內外而時時加減之,要在去病,初無定說。若拘執一方,鮮不殺人矣。今某與諸君不過各就偏蔽箴切砥礪,但能改化,即吾言已為贅疣。若遂守為成訓,他日誤己誤人,某之罪過可復追贖乎?」
愛既備錄先生之教,同門之友有以是相規者。愛因謂之曰:「如子之言,即又拘執一方,復失先生之意矣。孔子謂子貢,嘗曰『予欲無言』,他日則曰『吾與回言終日』,又何言之不一邪?蓋子貢專求聖人於言語之間,故孔子以無言警之,使之實體諸心,以求自得;顏子於孔子之言,默識心通無不在己,故與之言終日,若決江河而之海也。故孔子於子貢之無言不為少,於顏子之終日言不為多,各當其可而已。今備錄先生之語,固非先生之所欲,使吾儕常在先生之門,亦何事於此,惟或有時而去側,同門之友又皆離群索居。當是之時,儀刑既遠而規切無聞,如愛之駑劣,非得先生之言時時對越警發之,其不摧墮廢者幾希矣。吾儕於先生之言,苟徒入耳出口,不體諸身,則愛之錄此,實先生之罪人矣;使能得之言意之表,而誠諸踐履之實,則斯錄也,固先生終日言之之心也,可少乎哉?」
錄成,因復識此於首篇以告同志。門人徐愛序。
《傳習錄·跋》中寫道:
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
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
覺手舞足蹈。
王陽明曾說過:「格物是誠意的功夫,明善是誠身的功夫,窮理是盡性的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功夫,博文是約禮的功夫,惟精是惟一的功夫。」朱熹認為格物與誠意、明善與誠身、窮理與盡性、道問學與尊德性、博文與約禮、惟精與惟一,都是有先後之分的,然而王陽明認為它們都是一脈相承、互為一體的。王陽明的這一觀點,對於當時受朱子學思維模式影響頗深的學者而言,是很難理解的。究其原因,如果不能深刻體察王陽明的學說,就無法理解其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