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論
2024-10-13 15:54:37
作者: (日)岡田武彥
前文已述,王陽明離開龍場,抵達辰州的時候,曾教授弟子們「靜坐」,以使他們能夠領悟「知行合一」的主旨。有些弟子誤將王陽明的「靜坐」說理解為禪宗的「坐禪入定」,為此王陽明還特意寫了一封信來解釋。
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王陽明回到京城,黃綰和應原忠前來拜訪,和他一起探討學問。至此,王陽明、湛甘泉、黃綰和應原忠四人聚到了一起,為復興聖學而共同努力。王陽明曾對黃綰和應原忠說:「聖學久不明,學者欲為聖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陽明先生年譜》)
應原忠當時已是王陽明的入室弟子,後來為了孝養雙親而辭職返鄉,在山中苦讀近十年。最後,應原忠又重新踏入官場,出任廣東省右布政使。
應原忠對王陽明在上文中提到的教誨不太理解,心存疑問。正德六年,王陽明為了解除他心中的疑惑,特意作《答黃宗賢應原忠》(《王文成公全書》卷四),其中詳細闡述了「明鏡」論:
昨晚言似太多,然遇二君亦不得不多耳。其間以造詣未熟,言之未瑩則有之,然卻自是吾儕一段的實功夫。思之未合,請勿輕放過,當有豁然處也。
聖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刮磨一番,盡去其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
若駁雜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亦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弗以為煩難而疑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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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
向時未見得向裡面意思,此功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昨論儒、釋之異,明道所謂「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畢竟連「敬以直內」亦不是者,已說到八九分矣。
在《傳習錄》上卷中,王陽明曾借用「明鏡」來比喻實踐修行的重要性,他說:「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故聖人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功夫。」
而王陽明的高徒徐愛則說道:「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亦未嘗廢照。」徐愛從王陽明「格物」說的立場解釋了王陽明在書信中闡述的「明鏡」論,是對王陽明「明鏡」論的有力補充。
在上文的書信中,王陽明闡述了儒學和佛學的異同,但是徐愛用「明鏡」來論「格物」,從另一個角度指出王陽明的「明鏡」論和佛教的「明鏡」論存在本質區別。
總之,王陽明的「明鏡」論所說的就是「心」的修行。但王陽明又非常擔心,如果過於專注於心的修行,就可能會演變成棄絕一切外部事物和人倫道德,最終陷入靜寂虛無的「虛禪」世界。鑑於此種擔憂,王陽明借用程顥的話,來表明自己的「明鏡」論並非如此。
王陽明指出「明道所謂『敬以直內』則有之,『義以方外』則未」,用「義」的有無來區別儒學和佛教。此外,王陽明還指出「釋家最終未談居敬」,又用「居敬」的有無來區別儒學與佛教。「居敬」是儒家特有的「心術」,也是宋儒用來否定佛教心術的重要概念。王陽明的「明鏡」論可以說是「居敬」思想衍生出的產物。
黃綰和應原忠最初難以理解王陽明提出的「廓清心體」,於是王陽明向他們解釋說:「若識得常人心如明鏡,修行自然不覺困難。」
王陽明認為只要悟得「心之本體」,那麼再困難的「功夫」也可以輕易實現。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王陽明的「去欲功夫」不同於程頤和朱熹的。也就是說,王陽明認為只要憑藉「心之本體」的力量就可以實現「去欲功夫」,而程頤和朱熹則認為必須通過「去欲功夫」才能達到「心之本體」。
王陽明主張的是「本體即功夫」,而程頤和朱熹主張的則是「功夫即本體」。在當時,王陽明的「本體即功夫」思想還不太成熟,直到他在晚年提出「致良知」之後,這一思想才最終完善起來。對晚年的王陽明來說,「良知」就如同一粒靈藥,有點鐵化金之效。王陽明悟出「良知」之後,遮蔽「心體」的私意習氣就如同將雪投入火爐中一樣,瞬間融化無形了。
王陽明晚年將「良知」喻作「明鏡」,他認為明鏡有自淨的能力,良知自身也有去除私意習氣的能力,所以順其自然就好。王陽明的這一思想,說得極端一點兒就是只要頓悟了良知,那萬事皆可了。這是典型的「良知現成」論,可見王陽明在晚年陷入了「良知現成」論之弊。
不管怎麼說,「明鏡」論和「致良知」說之間存在著「本體功夫論」上的差異。前文已述,神秀和慧能曾分別作過兩首偈,其中揭示的「明鏡」論的差異其實也是「本體功夫論」上的差異。
神秀:「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慧能:「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對於王陽明在寫給黃綰和應原忠的書信中闡述的「儒佛論」,許舜屏評價道:「一語道破儒、釋之別!」
若將王陽明晚年時期的「致良知」說和上文中的「明鏡」論做比較,我們會發現提倡「明鏡」論時的陽明心學更接近神秀的思想,而提倡「致良知」說時的陽明心學則更接近慧能的思想。提倡「明鏡」論時的陽明心學認為「心」和鏡子一樣,需要打磨,才能廓清私慾;而提倡「致良知」時的陽明心學認為「心體」是主體性的,可以自主性地運動,通過「心體」自身的運動就可以克服私慾。「明鏡」意味著澄明的「心體」,王陽明在壯年時提出「明鏡」論,將「心體」(也可稱為「真性」)喻作「明鏡」,這其實為他晚年創立「良知」說埋下了伏筆。一旦他悟出「心體」具有主體性,且可以自主性地運動之後,自然就會悟得「良知」說。
雖然在前文中提到的「明鏡」指的就是「心體」(真性),但對王陽明來說,此處的「明鏡」更應是「天理之心」。王陽明在龍場悟出「心即理」,故「天理之心」其實就是他所說的「明鏡」。只要悟得「天理之心」就是「明鏡」,那麼一旦私慾產生,「心」就能立刻感知到,自然就會將其拂除。但是,要想真正得到「明鏡」之悟並不容易,若非王陽明這樣具有遠見卓識的人,是很難獲得這一體悟的。
王陽明認為「明鏡」是人先天具備的東西,但由於受私慾蒙蔽,所以很少有人能夠感知到。如果通過實踐修行將其擦拭出來,那麼「明鏡」就會重放光芒;否則,即使覺悟了「明鏡」,得到的也只是一片虛影。王陽明特別害怕這種情況發生,於是離開龍場之後教育弟子們要通過「靜坐」去悟道,以防陷入追逐虛影之弊。王陽明回到京城之後,曾專門論述「明鏡」論,告誡大家要像打磨明鏡一樣去體悟「天理之心」,要在具體的實踐上下功夫。
王陽明所說的「明鏡」其實就是《大學》中提到的「明德」。這樣想來,王陽明所說的「明鏡」和佛教中提到的「明鏡」在本質上還是存在差異的。前文已述,《大學》中提到了「三綱領」和「八條目」,這些都是高高在上,教人如何去「治人」的學問。「三綱領」的第一條就是「明明德」。「明明德」究竟是指什麼呢?說到底就是讓人去探明心中的天理。
朱熹對「明德」做了如下闡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慾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有未嘗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大學章句》)
朱熹的「明明德」就是要使人原本具有的「明德」光明、顯明、昭明、明亮起來。朱熹認為「明明德」功夫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因為心中存有「眾理」,所以必須存養本心,以充開氣稟之拘,克去物慾之蔽;二是必須一個一個地去窮盡萬物之理,也即必須去「格物窮理」。
朱熹在《大學章句》中所引用的「虛靈不昧」其實是佛教中的一個概念,但佛教只提到人心的「虛靈不昧」,沒有提到人心還具備「眾理」,所以朱熹覺得佛教難以應對萬事萬物。朱熹批評佛教沒有「格物窮理」,他認為「存養本心」和「格物窮理」同等重要,都是修行中所必需的。
朱熹理解的「格物窮理」其實就是要一個一個地去窮盡萬物之理,否則就難以悟得心之「本體」。此外,朱熹提出的「全體大用」說,認為無論做何事,如果不是發於完整的心體,就難以達到很好的效果。要想達到「全體大用」,就必須去「格物窮理」。萬事萬物不論其本末,也不論其精粗,都要事無巨細、一個一個地去窮理。朱熹把「存養本心」和「格物窮理」視作自己的治學之道,他曾強調「人之所以為學,心與理而已」。
但是,王陽明認為朱熹的「人之所以為學,心與理而已」其實是將「心」與「理」人為分割了。王陽明認為「心外無理」「心外無物」,於是他批評朱熹說:「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傳習錄》上卷)
朱熹在《大學章句》中指出:「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而王陽明則針鋒相對地指出:「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比較二者的差異,會發現朱熹提出的是「具眾理」,而王陽明提出的是「眾理具」;朱熹說的是「應萬事」,而王陽明說的是「萬事出」。顯而易見,朱熹的「心」與「理」是二分的,「心」與「事」也是二分的;王陽明的「心」與「理」是一體的,「心」與「事」也是一體的。佐藤一齋曾評價王陽明的這句話有「點鐵成金」之功效,此處的「鐵」指的就是「朱子說」。
但是弟子中有人對王陽明的「心即理」心存疑問,於是列舉了程頤的「在物為理」來向他提問。
王陽明對此回答說:「『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功夫,不去襲義於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傳習錄》下卷)
在王陽明看來,由於「心」與「理」二分,所以即使在內部存在私心,只要在外部表現得合乎道理,也會被認為是「善」,結果就出現了齊桓公和晉文公這樣的人,他們對外聲稱「尊王攘夷」,其實都藏有私心。王陽明痛感將「心」與「理」二分的弊病,所以提出了「心即理」。其實在宋代已經有人提出了既要外合乎道理,又要內不存私心的主張,只是沒發展出「心即理」而已。
總而言之,王陽明所謂的「明鏡」其實就是《大學》中所言的「明德」。通過上述所言,可以發現朱、王二學在「明明德」上存在顯著差異。
朱、王二人都認同聖人之心未曾蒙塵,猶如一面「明鏡」,而凡人之心已經蒙塵,故稱之為「昏鏡」。此外,鏡子追求的都是能夠好好照物。朱熹認為凡人要通過「格物窮理」來使心體恢復本來的明亮,得重在照物方面下功夫;而王陽明則認為凡人的「心即理」,只要去除心中的慾念,自然就可恢復本來的明亮,重在去慾念方面下功夫。
雖然王陽明提倡「心即理」,但他依然認為切實地去欲實踐功夫非常重要。王陽明到晚年後,雖然明示了「心即理」的本體即是「良知」,並且把「致良知」當作自己治學的宗旨,但他同時也擔心眾人會因為將「頓悟良知」看作一件極其簡單的事而陷入虛妄,還擔心眾人會忽視切實的實踐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