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京師講學 和黃綰談立志
2024-10-13 15:54:34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五年(1510)十一月,王陽明入京朝覲。與龍場的苦難歲月不同,王陽明在廬陵度過了一段平穩安寧的生活。在上京途中,王陽明共寫了六首詩歌,抒發自己在政治大潮中的無力感。他有經世濟民之志,但是力量很有限;他有憂世之情,但同時也有超俗之願。各種複雜的情感在詩中交織在一起。王陽明在廬陵「臥治六月」,這一經歷令他感悟到一心為民一樣會使內心平靜。正因為他有這樣平靜的心境,所以他在上京途中才能飽享桃花、雲水和春山等大自然的樂趣。
一天,王陽明在吉安近郊的香社寺休息,作《午憩香社寺》(《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以記,其中寫道:
修程動百里,往往餉僧居。佛鼓迎官急,禪床為客虛。桃花成井落,雲水接郊墟。不覺泥塵澀,看山興有餘。
正德五年三月,王陽明抵達廬陵,十月,啟程赴京。他先是沿贛江而下,抵達南昌之後,又橫渡鄱陽湖,進入長江,然後沿長江而下,經南京來到鎮江,接著又從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途經揚州、淮陰、臨清和天津後,最終抵達京城。王陽明在京期間寓居在大興隆寺。在好友儲柴墟的介紹下,黃綰特意前來拜訪王陽明。
黃綰(1477—1551),字宗賢,又字叔賢,號久庵、石龍,曾任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浙江黃岩人,一說浙江紹興人,是《陽明先生行狀》的作者,也是王陽明弟子中第一流的人物。著有《四書五經原古》《明道編》《石龍集》《石龍奏議》《思古堂筆記》和《家訓》等。(余重耀《陽明先生傳纂·附陽明弟子傳纂》)王陽明入京朝覲,時任後軍都督府都事黃綰特意前來拜訪。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黃綰當時並沒有拜王陽明為師。黃綰曾在紫霄山中刻苦攻讀十餘載,深有所得。最初師從謝鐸,後來與湛甘泉成為學友,與王陽明也有深交。王陽明、湛甘泉和黃綰三人交往頗深,相互砥礪切磋,一起為復興聖學而努力。
嘉靖元年(1522),黃綰執贄拜入王陽明門下。明末「三教一致」論的提出者李贄稱讚黃綰的這一舉動「實乃倔強之舉」。(道光版《王陽明全集·陽明先生年譜》)後來,黃綰極力宣傳陽明學,但晚年時在其著作《明道編》中批評王陽明的「致良知」說陷入空虛之弊。
據東正堂的《陽明先生全書論考》(卷十四《年譜一》)記載,在王陽明去世後,黃綰曾大力庇護其遺子王正億。王陽明去世後,遺子王正億年紀尚幼。王龍溪等人擔心正億受人欺侮和迫害,於是和當時位高權重的黃綰商量,希望他能將正億領回自己家中,加以保護。最後由王龍溪做媒,將黃綰的女兒許配給正億,兩家結為兒女親家,由黃綰來撫育王陽明的遺子。雖說訂了婚約,但當時的正億和黃綰的女兒都還只是小孩子。
黃綰比王陽明小八歲,聽聞王陽明是一位修習「真學問」,而不是只知道修習「文字之學」的學者,所以特意前來拜訪。其實從祖上開始,黃家和王家的關係就一直很親睦,但黃綰對王陽明的學問一無所知。當黃綰前來拜訪王陽明時,王陽明起身到門口迎接:「此學久絕,子何所聞?」
黃綰回答說:「雖粗有志,實未用功。」
王陽明又說:「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明日引見甘泉,訂與終日共學。」
翌日,王陽明派人去迎請黃綰。黃綰在王陽明處,和王陽明、湛甘泉會面。三人結成學習同盟,一有空暇,定會聚到一起討論學問或共飲。
前文已述,黃綰年輕時曾師從朱子學大家謝鐸,篤志於聖賢之學。王陽明對黃綰的學問非常信任,所以才對他如此歡迎。據黃綰自己所述,他每日都靜坐修習周敦頤、程頤、朱熹和陸九淵的學說。據說,謝鐸曾向黃綰介紹朱熹高徒黃榦的「克己功夫」,黃綰也是從這一功夫著手,最終得道。黃綰嚴守恩師的教誨,切行理學的「去欲」功夫。王陽明很快便了解了黃綰的學風,所以才把他吸收為盟友。黃綰遇到王陽明後,逐漸轉變了做學問的方向,開始信奉陽明學。
王陽明和黃綰見面伊始,就談起了「立志」。黃綰在提問中涉及的「立志」說是一般意義上的「立志」說,而王陽明所提到的「立志」說則不同。在王陽明看來,只要「立志」,就不需要再去考慮是否努力實行或者能否取得成果,因為一旦「立志」,自然就會朝著目標努力,也自然會取得成果,所以說「立志」非常重要。王陽明的「立志」說是基於「心即理」的立場,他認為所有事物都可以歸於「吾心」,只要相信「心」的力量,任何目標都可以實現,即只要相信「心即理」,那麼「心」自然會努力,也自然能取得成果。王陽明將此稱作「本體即功夫」,他認為只要悟得「本體」,那「功夫」自然可以藉助「本體」的力量實現,而不是說不具有「功夫」就不能悟得「本體」。不具有「功夫」就不能悟得「本體」,其實是程頤和朱熹的思想,王陽明在這方面的認識和陸九淵的有些相似。
但是,王陽明的「立志」說並非很容易就能讓人接受,所以他進行了耐心的解釋。
翌年,即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的弟子林以吉歸鄉省親,王陽明為他寫了一篇贈序。
王陽明在《贈林以吉歸省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中寫道:
求聖人之學而弗成者,殆以志之弗立歟!天下之人,志輪而輪焉,志裘而裘焉,志巫醫而巫醫焉,志其事而弗成者,吾未之見也。
輪、裘、巫醫遍天下,求聖人之學者,間數百年而弗一二見,為其事之難歟?亦其志之難歟?弗志其事而能有成者,吾亦未之見也。
林以吉將求聖人之事,過予而論學。
予曰:「子盍論子之志乎?志定矣,而後學可得而論。子閩也,將閩是求;而予言子以越之道路,弗之聽也。予越也,將越是求,而子言予以閩之道路,弗之聽也。
「夫久溺於流俗,而驟語以求聖人之事,其始也必將有自餒而不敢當;已而舊習牽焉,又必有自眩而不能決;已而外議奪焉,又必有自沮而或以懈。夫餒而求有以勝之,眩而求有以信之,沮而求有以進之,吾見立志之難能也已。志立而學半,四子之言,聖人之學備矣。」
此外,在弟子郭善甫歸省的時候,王陽明也為他寫過一篇贈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其中以播種為喻,力陳立志的必要性。
正德五年十二月,王陽明被任命為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即當時四川地區的大法官。由於當時湛甘泉、黃綰和王陽明三人已經結成學術同盟,所以湛、黃二人聽聞王陽明將要到地方赴任的消息後,都備感遺憾。他們認為無論如何要把王陽明留在京城,於是二人和喬白岩商量之後,一起鼓動戶部尚書楊一清,勸他上疏讓王陽明留在京城。這一招果然奏效,翌年,即正德六年正月,王陽明被提拔為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負責官吏封爵和誥敕草擬等工作。這樣一來,王陽明就可以繼續留在京城了。
喬白岩(1464—1531),名宇,字希大,號白岩山人,江西樂平人氏。成化二十年(1484)進士,為王陽明留京出了不少力。武宗時喬白岩出任南京兵部尚書。宸濠之亂時,他加強了南京的防禦,為防止宸濠向東進犯做出巨大貢獻,所以在宸濠之亂結束後,他被提拔為太子少保,並在世宗時出任吏部尚書。去世之後,諡號「莊簡」,著有《喬莊簡公集》。
雖然喬白岩比王陽明年長十五歲,但他對王陽明的學問和品德非常敬服。正德六年,喬白岩出任南京兵部尚書,在赴任之前,還特意到王陽明的府邸和王陽明一起探討學問。王陽明為此還特意寫了一篇《送宗伯喬白岩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其中記述了當時的情景:
大宗伯白岩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陽明子曰:「學貴專。」
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而詘鄉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
陽明子曰:「學貴精。」
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於宋、唐,終焉浸入於漢、魏。學貴精哉!」
陽明子曰:「學貴正。」
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聖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
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詞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於道,斯謂之專;精於道,斯謂之精。專於弈而不專於道,其專溺也;精於文詞而不精於道,其精闢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於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於文詞技能之末乎?」
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
陽明子曰:「豈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而猶詔於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於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於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
王陽明認為專注於訓詁辭章之學是錯誤的,聖學需要切實的實踐功夫。在王陽明所處的時代,學術氛圍非常低迷,王陽明覺得這和當時只注重通過論辯求其名而不注重求其實的社會風潮有關。在諫官王堯卿因病辭職返回家鄉陝西終南之際,王陽明為他寫了一篇《贈王堯卿序》(《王文成公全書》卷七),其中有這樣一句:「外夸者,其中日陋。足矣,吾惡夫言之多也!」王陽明藉此表達了聖學是一門需要求實的學問的觀點。
王陽明擔心聖學陷入訓詁辭章之弊,也擔心聖學成為個人獲取功利的手段,於是提出任何事物都要經過切實的實踐,極力強調體驗在做學問中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