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場之後

2024-10-13 15:54:22 作者: (日)岡田武彥

  正德四年(1509)歲末,王陽明離開龍場。據《皇明大儒王陽明先生出身靖亂錄》記載,王陽明出發時,龍場數千名官民前來送別,個個依依不捨。

  王陽明沿著來龍場時的路線前往廬陵。他從湖南省的沅水到達洞庭湖,然後沿著湘江逆流而上前往長沙,再前往醴陵,然後從醴陵繼續往東,抵達江西省境內的萍鄉,經袁州至宜春,從宜春前往廬陵。由於路線和去龍場時相同,所以王陽明每到一處宿泊之地,都會湧起諸多回憶。一路上,王陽明共作詩二十多首。

  王陽明離開龍場時,天氣寒冷,於是作《夜寒》和《冬至》(《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兩首詩來記述旅途的艱難。王陽明在《夜寒》中寫道:「未因謫宦傷憔悴,客鬢還羞鏡里看。」這是在慨嘆自己的求道之志未成。

  在前往廬陵的途中,王陽明迎來了新的一年。雖然龍場生活的艱苦難以用筆墨來形容,但當他再次踏上征程,成為天地間一孤客時,對龍場的生活還是充滿眷戀的。除夕之夜,王陽明寫下兩首詩,題為《舟中除夕》(《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在第二首詩中,他對自己的心情做了如下描述:「遠客天涯又歲除,孤航隨處亦吾廬。也知世上風波滿,還戀山中木石居。」

  但不管怎麼說,王陽明前往廬陵是離開龍場這片蠻荒之地,其罪名也已經被赦免,所以他當時的心情和他前往龍場時的是完全不同的。江門崖位於湖南省辰谿縣南部,是一處風景名勝,王陽明在此寫下的《過江門崖》(《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很好地表達了他當時的心境。「三年謫宦沮蠻氛,天放扁舟下楚雲。歸信應先春鷹到,閒心期與白鷗群。」

  王陽明還寫過一首題為《睡起寫懷》(《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詩,表達了自己悠然自得,不被世事所迫,靜觀天地萬物之「生意」的心境。全詩如下: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雲飛盡楚山青。閒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浪擊壤聽。

  程顥也有一首詩,題為《秋日偶成》,其中有如下三句:「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據此我們可以知道,王陽明當時的心境和程顥在《秋日偶成》中所表現的是相通的。此外,和《中庸》中所言的「隨處自得」的心境也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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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罷《睡起寫懷》這首詩,我們會發現王陽明筆下的所見所聞,似乎都是在謳歌這太平盛世。在王陽明看來,在當時的時代,根本不需要去羨慕堯舜時代的「鼓腹擊壤」,只需順應時勢的變化,保持一份愉悅的心境就可以了。「一曲滄浪擊壤聽」意指滄浪川的漁父拍打著船槳,高唱滄浪之歌,在岸上聽的人也和著拍子腳踏地面,體現的是一種悠閒愉悅的心境。

  王陽明雖然是一位儒者,但當他在前往廬陵途中,看到鄉村百姓在大自然中安閒生活時,也不禁生出出仕無用的感慨。他在《僧齋》(《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中寫道:

  盡日僧齋不厭閒,獨余春睡得相關。檐前水漲遂無地,江外雲晴忽有山。遠客趁墟招渡急,舟人曬網得魚還。也知世事終無補,亦復心存出處間。

  王陽明深感自己身處俗世,力量渺小,於是對烏托邦的世界充滿了憧憬,希望自己能像陶淵明、龐德公、孟浩然、長沮和桀溺等隱士一樣隱遁出世,回到家鄉耕作度日。因此,他在《閣中坐雨》(《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的末尾處寫道:「道意蕭疏慚歲月,歸心迢遞憶鄉園。年來身跡如漂梗,自笑迂痴欲手援。」

  此外,在《霽夜》(《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的末尾處,他寫道:「靜後始知群動妄,閒來還覺道心驚。問津久已慚沮溺,歸向東皋學耦耕。」

  《霽夜》中的「問津久已慚沮溺」,出典於《論語·微子篇》。有一次,孔子讓子路去向正在耕田的長沮和桀溺打聽過河的渡口在哪裡,長沮和桀溺不僅不告訴子路,反而對他說:「若是魯孔丘,則知津矣。」

  他們二人批評為了改革亂世而東奔西走的孔子是「滔滔」,並勸子路歸隱。王陽明在《霽夜》中表明了自己求學已久,現在反而想成為一名遵守「道心」的隱士的願望。

  當然,王陽明並不是真的想成為隱士,他只是羨慕隱士們那份遵守「道心」的態度。在《沅江晚泊二首》(《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的第二首中,王陽明寫道:

  春來客思獨蕭騷,處處東田沒野蒿。雷雨滿江喧日夜,扁舟經月住風濤。流民失業乘時橫,原獸爭群薄暮號。卻憶鹿門棲隱地,杖藜壺榼餉東皋。

  在王陽明看來,即便是儒者,如果求「道真」之心非常迫切的話,自然也會萌發出隱遁的想法。當然,這裡指的是儒家理想主義者的隱遁,而不是老莊和佛教超越主義者的隱遁。

  前文已述,在前往龍場途中,王陽明曾經在萍鄉拜謁了周敦頤的祠堂。此次前往廬陵,他再次拜訪,並作《再過濂溪祠用前韻》(《王文成公

  全書》卷十九):

  曾向圖書識面真,半生長自愧儒巾。斯文久已無先覺,聖世今應有逸民。一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萍。

  宋學鼻祖周敦頤特別喜愛蓮花,在《愛蓮說》中稱蓮花為「花之君子」。透過《再過濂溪祠用前韻》中的「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蓮池長綠萍」,我們也可以窺見王陽明對周敦頤的景慕之情。王陽明對周敦頤和程顥的崇敬之情,終生都未曾改變。

  周敦頤所著的《太極圖說》和《通書》標誌著宋代新儒學的誕生,同時也標誌著儒學終於超越了佛教和道教的影響。南宋初年,朱熹登上歷史舞台,他將周敦頤奉為「宋學之祖」。

  此外,此詩中的「一自支離乖學術,競將雕刻費精神」,其實是王陽明對朱子學以及朱子學派的暗中批判。陸九淵曾批判朱子學的「支離」之弊。王陽明在龍場悟出「心即理」之後,也開始意識到朱子學的「支離」之弊。但在當時,朱子學仍是官學,並且風靡於世,所以王陽明沒敢公開點名批判朱子學。由此可知,在龍場頓悟之後,王陽明已經認識到朱子學的「支離」之弊,但直到晚年,他才公開點名批判朱子學。

  被任命為廬陵知縣後,王陽明的內心重新燃起了返回京城的希望。他想起了遠在京城的舊友湛甘泉,他們二人曾一起為復興聖學而努力,也曾一起探討過學問。王陽明提筆寫下了《夜泊江思湖憶元明》(《王文成公全書》卷十九)一詩,其中寫道:

  扁舟泊近漁家晚,茅屋深環柳港清。雷雨驟開江霧散,星河不動暮川平。夢回客枕人千里,月上春堤夜四更。欲寄愁心無過雁,披衣坐聽野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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