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初之善

2024-04-27 06:36:48 作者: 霂子已

  水岸邊,夕陽的餘暉里,在元理飛快重複著「癢」「癢」的聲音中,霄歸驊掏出白瓷瓶,放在桌上,用筷子另一端推過去——

  「是,擦上便好。」

  她一面答一面給出解決辦法,徐有功只低頭吃飯,此番,他忙得厲害,都忘了提醒,配好解藥……她藥就已經配好。

  就像是大哥,雖然人冷了點,可心總是好的,嘴上說著討厭他,實際上每次將自己置之死地也要……讓他活下來。

  「呃——呃!啊!我……我……」

  突然,元理掐住了自己脖子。

  「救我,徐……有……毒……」

  

  說完,砰地一聲往後倒下去!

  霄歸驊猛然站起,「不可能!」忙蹲下來,手伸出去,竟被徐有功推開……

  「元理!」

  大大的手掌,抓起臉色絳紅的小奶貓後,徐有功看到他憋笑的臉——

  「哈哈哈哈!」

  元理朝霄歸驊扮鬼臉,「三哥,你藥挺管用啊!一下就不癢了!」

  他說時,滿天紅霞,連帶霄歸驊的眼也是紅的。

  準確說,手也微紅。

  就為了一個……才謀面的小孩兒,徐有功推她?

  徐有功臉色也不好。

  元理的笑也一點點收斂,察言觀色不是他的強項,可也感覺到了氣氛微妙。

  尤其看到霄歸驊紅的眼,元理立即道:「我,我錯了,我胡鬧!我給三哥道歉……三哥彆氣啊……」

  認錯歸認錯,原不原諒就是另一個說法。

  徐有功看向霄歸驊,後者恢復一貫冷淡,直接走了,比起道歉,她更覺得心寒,原來,自己還抵不過這樣一個適才謀面的人。

  原來,自己不過如此。

  徐有功想追,「三……我不是故意……」

  霄歸驊加快腳步,隻身沒入人群。

  徐有功只能瞪一眼那始作俑者,卻是更遠處,傳來衙差的傳喚聲音——

  「徐大人!徐大人!您在這兒啊,陳夫子找您!十萬火急!」

  徐有功再回頭,第一次沒有案件為主,只可惜,人群里早就沒有了霄歸驊。

  沒理會元理,他跟隨那衙差回去。

  藥所門前,徐有功離得很遠就聽到裡頭衙差嗷嗷叫得比元理有過之無不及,「癢!癢,救命!癢死了,啊啊啊!癢死了!!啊!讓我剁掉它……」

  元理一直跟著,在門口扒門,縮腦袋,趕緊把藥藏好,徐有功看見了,直接拿走。

  裡面陳夫子一臉的惶恐的在找藥,然而這毒來的奇特,完全超出了他的範圍……

  目前只能讓幾個衙差摁著,大家紛紛說著,「大哥,你平時還是能忍著疼的,之前追犯人,腿斷了都還跳,也沒這樣啊!」

  「啊,不一樣!這東西……啊啊啊!癢死我了……救命,殺了我吧……」

  眼見斷了腿都不怕的人如此惶恐,眾差也是皺眉催促,「徐大人在哪?」

  「徐某在這。」

  徐有功刻意觀察了一會兒,直接把藥水的配方給陳夫子,「用這個可治。」

  陳夫子拿來,只聞了一下,就驚了,「這,這幾味藥是……」陳夫子沒說完,就自己捂住嘴,因為徐有功眼神冷冷,他覺得那東西不能說,於是過去上藥。

  等上完,那衙差不叫喚了,陳夫子才是走到一邊來,詢問:「大人,您……這,手眼通天啊,著裡頭好幾個都是宮裡才有的藥,您這不是故意欺負人嗎?這我怎麼配解藥?你可不許罰我啊!」

  他說得徐有功目光微沉,宮中藥物?那在宮外就算是禁藥了,霄歸驊會有,他倒不奇怪,她常年遊走各處山林,就算是違禁藥物,她搞到也不足為奇,但這一條卻足夠把梁惠識抓起來。

  只是再略過一個念頭——

  倪秋這個江湖老方士,真是夠厲害,在千里之外就能寫出配方……

  念頭只一掠,徐有功就收回神,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辦。

  藥房旁便是畫室。

  徐有功直奔畫室處,可惜,前面四畫加謄抄已讓畫師們精疲力盡,徐有功進去時,不少畫師提筆坐睡。

  他也實在是不好給他們喊起來,於是回別院,沒看到霄歸驊,元理到哪兒都一躺,愜意無比,徐有功也沒管他,坐下修書一封后,出門寄信——借調兵馬!

  待書信寄送畢,回來已是月色朦朧。

  如今,整個案件,他想要的證據其實都已具足。

  物證,那把蟲不叮的刀,還有個殺手鐧,不到最後他不打算用;

  人證,一是元理,他並未到過梁家,只在算數中接觸過人皮,卻手癢;二是衙差是唯一去過打撈藥水……卻和元理手癢的同一種症狀,還有陳夫子。

  這些人在,就不必供出老泥鰍和霄歸驊,只需要讓陳夫子從旁作證二人是同樣症狀以及藥水就是他家中池水。

  如此人證,物證具在,徐有功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趁著背後下棋的人不察,明面查封梁醫館,暗中聯合自己借調的兵馬,從府衙里,把這個人揪出來。

  他懷疑的目標是許純等人,只是不確定是誰…至於查封梁醫館這件事,他是連夜做的。

  這次,他帶著兵馬來,動靜不小,只是宵禁令在,左鄰右舍亮燈卻不敢出來相看。

  梁惠識深夜被從家中請出,面對諸多證據,還是矢口否認——

  「藥物作用很多都是相似,這不能說明什麼,徐有功,枉你是個大名鼎鼎徐無杖,你憑什麼一直認定就是我?我的作案時間呢?動機呢?!更何況,我與他們無冤無仇——」

  徐有功直接用鑷子夾起泡過藥水的白豬皮,「只在你家藥池泡後就就能做出河裡的白皮,這點,你怎麼解釋?」

  梁惠識臉色出現驚訝,隨後就是輕蔑的表情,「這有什麼好解釋,你如何證明人皮跟我的關係?」

  梁惠識根本不把徐有功放在眼裡:「憑几句推測就想要證明人是我殺的,未免荒謬!」

  徐有功早有所料,只是目光悲憫。

  梁惠識被他看的不舒服,往後靠在刑訊椅上,姿勢鬆散,眼神依舊輕蔑,「你隨便拿了把刀,就說蒼蠅不叮就是我的錯,又憑一池綠水,隨便的紅腫發癢又說是我……我鑑於醫者素養,不跟你爭辯,可我也不認這個罪!

  「您若真是秉公執法,拿來筆墨紙硯,我便是在此也可寫出十個八個方子,能夠既讓刀具無蠅,又能讓您兩位朋友犯紅腫皮病!一切,不過巧合罷了!」

  徐有功聽聞,不算意外,只凝視梁惠識,稍後,命人取來紙筆。

  梁惠識洋洋灑灑真寫下來數篇不止七八,大約十五六張時,他臉上輕蔑的笑容令徐有功臉色更加……悲憫。

  陳夫子被連夜叫來,藥方逐一看過後汗水如注,說十幾方子確實是蚊蟲不叮,也令人生紅蛻皮。

  「回大人,這些藥方淵源流長,也確實都是好方子,也確實……都是那個症狀。」

  陳夫子說完,梁惠識放下筆,笑的輕蔑如舊:「聽到了嗎?徐大人,那現下,可以放草民走了嗎?」

  徐有功揮揮手,讓陳夫子退下,隨後又讓其他人離去,人都走完了,他才幽幽道了一句:「梁惠識,我給了你很多次機會。」

  梁惠識目光微沉,穩坐如舊,「什麼機會?我聽不懂,不過,你還有什麼,可一起說來,今夜一起解決,省得大人總惦記我,放過了真正的兇手。」

  徐有功便頷首:「也好。」拿起桌上紙張,沉沉道:「我承認,你在藥學傷,天資聰穎。」

  梁惠識昂首挺胸:「這是自然,大人別說廢話。」

  徐有功放下紙張,那種悲憫再浮上眼眸:「可在我看來,卻很可惜,很可悲,因為你沒有對得起自己這身醫術。」

  梁惠識微愣,接著就有些發怒道:「我怎麼對不起?」似乎察覺到自己的情緒不對,他立馬調轉方向,攻起徐有功來:「您又對得起這身官衣麼?吃著官家的飯,卻不為朝綱做事,盯著我這救死扶傷的大夫……」

  「是的,梁惠識,你是救死扶傷,所以大唐多少子民對你抱有善心,善念,把你當作是天大的善人,把你當作活菩薩一樣供著……可你,用這雙救死扶傷的手,做出如此罪惡滔天的血案。」

  梁惠識略有不耐,「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聽不懂。」

  徐有功眼神卻愈發堅定:「那說點聽得懂的,梁惠識,你應當很愛汝川百姓,你的結髮妻子也是汝川人,你曾為髮妻千里迢迢從魯地不惜來到這,你的妻子長在這片土地,愛護著這片土地,更是為這片土地貢獻了生命,你也賑災濟貧,救死扶傷,所以我想一定是有什麼原因,而且是足以擊潰你的原因,讓你開始報復這個地方的人……而原因,除了尊夫人和你的一雙兒女,我想不到其他。尊夫人的歸西,讓你憤怒報復,但你就不怕你作惡太多,日後……那些死去之人拽著你,不讓你與夫人團聚……」

  面對徐有功的侃侃而談,梁惠識起初臉色如初,哪怕報復也只是淡淡笑著,仿佛聽了個笑話,直到——

  「我與妻不可團聚……徐有功!你詛咒我?」

  他的拳頭握緊,稍遲,他在徐有功的注視下,便意識到這是計謀。

  握緊的拳頭鬆開,梁惠識撣撣衣服莫須有的灰塵,笑道:「你一個小小的書生懂什麼?人之生死,誰會知道死後到底有沒有所謂地獄?

  「不過,我早聽聞,徐大人在蒲州的無杖之名,本以為只是虛頭巴腦,現在看來,當真是傳聞不虛,我所料不差,你是在想讓我認清自己是個好人,然後用仁義道德的那套,感化我,又或,讓我自我感化?」

  計謀被戳穿的徐有功並不著急辯解。

  又或者,梁惠識說的是對的,對於審訊,他一直是用「感化人心」這套,提升對方對自己的道德認知,但他用這套路的原因卻並非梁惠識說的那樣,而是他發自內心的認為——

  「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是試圖用仁義道德感化你讓你自我感化,而是你本來就是好的,這才是我覺得,可惜又可悲的所在。

  「梁惠識,如果你的夫人,你的兒女……看到你變成這樣,他們也會心痛。」

  梁惠識雙瞳震顫,咬緊牙關,本還想反駁,可又只低頭,緘默不語。

  緘默,在徐有功的眼中只有兩種情況。

  一,本能僥倖心理,認為可以矇混過關;二,畏罪心理,怕罰不說,能少說少錯;而若審訊到此處,那就不必道德感化了,唯一的辦法就是——

  拿出絕對的證據。

  讓前者認識到反抗無用,讓後者不得不實話托出。

  但證據徐有功還不想早早拿出來。

  因為他心中有別的謀劃,還需再拖延一些日子,何況他也想再給梁惠識機會,又或,就像是梁惠識說的那樣,他在喚起梁惠識真正的初心。

  梁惠識主動交代和被動說出是兩碼事,徐有功不想要他走投無路的交代,而是想要他自己認清罪惡,至少在死前,他重新做人。

  但是徐有功暫時不能說出來,他只是默默展開幾張紙,上面是元理所算,畫師所畫。

  數張圖逐一擺開放在梁惠識面前,河中流動「艷姑」不談,受害者的畫像,如果都是「出自」梁惠識之手剝皮,他此刻必該有情緒。

  梁惠識確露出了一絲不適,但很快就別開臉說他對這些人沒印象。

  徐有功淡淡敘述道,「你的話,我早有所料,可你卻不知道。你在我眼裡是什麼印象……你是聞名遐邇的大夫,見過世面,救濟災民,在天災人禍前,你的心性早已超脫凡人。」

  梁惠識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詫沒有逃過徐有功的眼睛,但他繼續維持平穩語氣說道——

  「在沒來此之前,我就打聽過你,我曾想過讓我的妹妹來找你改換皮面……所以,你的名字對我來說,如雷貫耳,只是很遺憾……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說到最後,徐有功緩緩地拿出一張按滿手印的紙,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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