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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41:08 作者: 吳冠中

  銀鱗龍

  我走在故鄉附近的小道上,遇見一位婦女提著一籃糕團走親家,她剛好放下籃子整一整裡面的食物。揭開覆蓋的大紅紙,現出一條用米糕捏塑的不小的龍,遍體密密的龍鱗,全是用五分錢的鎳幣嵌入龍身來表現的。這一新穎的構思和獨創的手法令我大為吃驚,雖然感到太不衛生,錢幣上不沾滿著細菌嗎!但從形式上看十分吸引人,從含義,亦即從內容講,又充分表達了發財、吉利的好兆頭。我問大嫂:這是送湯吧?(家鄉方言,親家生了孩子,送賀禮謂之「送湯」,湯餅之喜。)她說是「剝殼」,即親家孩子種了牛痘脫痂時也要慶賀的。

  冷和熱

  事情記得清清楚楚,但忘了是在西藏的哪一個山坡上了。我和董希文一同寫生,都畫那雪峰,我們進藏五個月中反正經常在雪峰下討生活。我的畫架安扎在向陽坡上,大晴天,蔚藍的天空襯托出白亮亮的大雪山,亮得幾乎使人難以睜開眼睛。畫著畫著,太陽愈來愈溫暖,愈來愈熱,我於是開始脫去皮大衣,畫了不一會兒,還得脫棉襖,奇怪,太陽幾乎燙人了,灼熱難忍,我又脫,脫得只剩襯衣了,才感到很舒服,在那高寒的雪峰下居然碰到這樣一個溫暖的天然畫室,太美了,而且無風。大約下午三點來鍾我的畫結束了,譯員和司機同志勸我快穿衣服,說太陽很快就要落山了,而我額頭還冒汗呢。待穿好衣服,去找董希文,我還不知他在何處落戶呢。他躲在陰影處,太陽整天沒有發現他,他正披著皮大衣在顫抖,一面流著清水鼻涕,凍僵的手已顯得不太靈便。「太陽下去了,太冷了,快收攤吧!」我催他,他說從早晨到現在一直就是這麼冷啊!他根本沒有脫過皮大衣。

  誤入嶗山

  1975年的夏天,我和青島幾個朋友一同去嶗山寫生,當時青山和黃山一帶不讓通過,吉普車繞道李村將我們送到華岩寺下漁村旁的一個連隊裡落腳。送到駐地放下行李後,小車就要回青島,有人想了個好主意:我們隨車回去,到北九水下車,然後從北九水翻山到華岩寺,據說只要兩個多小時,這樣對嶗山先認識個全貌,以便以後慢慢選景。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司機也同意繞一點道先送我們到北九水。

  我們在北九水吃了飯,問清了方向路線,出發進山時將近下午一點鐘。一路美景可多了,茂密的林,怪樣的石,還有被遺棄了的德國人蓋的漂亮別墅。渴了,隨時可遇到嶗山礦泉,邊走邊評論景色,討論構圖,說說笑笑,無拘無束,像進入了世外桃源。然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早已看不出道路了,連人走過的痕跡也沒有,我們仗著有六個人,不怕,朝著估計的方向攀登,爬過一嶺又一嶺,那山總比這山高,始終被陷在山叢中,總望不見海,渴了也遇不著礦泉了。日西斜,「著急」在每個人的心底暗暗升起,但卻互相安慰,說沒關係,離華岩寺大概不遠了。傍晚了,天色暗下來,我想起白天解放軍的介紹,說嶗山裡有狼,毒蛇也多,還曾出現過沒有查清楚的信號彈……我們高高低低在雜草里亂鑽,有時攀著松樹跨過滑溜的峭壁,管它毒蛇不毒蛇,逃命要緊,首先要辨清海在哪一方啊!如今是方向也弄不清了,六個人又有什麼辦法呢,六十個人也抵不住黑暗的襲來。我們繼續掙扎,但預感到糟糕的下場了。終於有人隱隱聽到了廣播,於是立即朝廣播的方向進發,珍貴的廣播聲千萬別停下來。我們猛趕,通身汗濕,廣播的聲音愈來愈近,得救了,終於在月色朦朧下繞出了山,進入了村莊,見到人家燈火時已近晚上十點鐘了。這裡屬膠南縣,我們所住的華岩寺漁村屬嶗山縣。第二天,主人請我們吃了一頓最名貴的紅鱗加吉魚,由公社的拖拉機將我們送回嶗山縣住址。後來別人撿了一塊很堅實的嶗山石送我,我請王進家同學在上面刻了四個大字留念:誤入嶗山。此石迄今保存在我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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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了雪花膏

  萬幸逃出了嶗山,深夜叩門,住進了生產隊的一間什麼屋子裡。管他什麼屋子,我們六個人擠著睡。德儂向誰提出意見了,叫他注意不要把兩隻臭腳伸在我的鼻子跟前,我說沒關係,因我先天性嗅覺不靈。他們以為這是自我克制的託詞,仍竭力重新安排他們睡的位置和姿勢,反正怎麼安排也是擠。

  大約由於脫險後的愉快心情吧,我想起了一件幾十年前的舊事,足以證實我的嗅覺確實先天不靈,不是為了客氣。我講開了:我在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讀預科一年級時,主要學素描,也學點水彩,還未接觸到油畫。比我高一班的朱德群已在課外自己試畫油畫了。有一個星期天,他叫我用他的油畫工具也試試,為了節約,他的白色是自己調配的,裝在一個舊雪花膏瓶里,他交代後便外出辦事去了。傍晚他回來,一進門便說好香,原來我弄錯了新舊瓶子,將一瓶真的雪花膏當白色顏料調入油畫,難怪我感到油畫真難畫。這就是我用雪花膏畫的第一幅油畫。

  遺忘了畫箱

  從烏魯木齊到阿勒泰,新疆有關方面給我配了一輛吉普車,供我寫生使用。但這條路比較艱苦,有的司機不願去,有的青年太莽撞,領導又不放心,最後決定由一位老司機去。我從內心感謝這位老師傅,一路上同舟共濟的生活使我們逐漸建立起真誠的友情,坐車的和開車之間真能這樣坦率、友愛地相處嗎?他也許有些不解,便私下問隨我前去的同志:老吳是教授嗎?

  從阿勒泰市區到白樺林深處的達子灣山村,車雖只需走一個多小時,但路極其難走,坑坑窪窪,處處亂石擋道,車跌跌撞撞連滾帶轉著爬行,像一隻受了傷亂竄的野獸,根本辨不清哪裡算路。老師傅吃力了,我暗暗心疼他。

  車停到了目的地,我們一車四五個人都是畫油畫的,畫箱、板、水壺、乾糧一大堆,大家立即七手八腳地幫著卸車,霎時間行裝堆了滿地,自然是年輕同志們手腳快,他們又堅決不肯讓我插手幫忙。卸完車,老師傅還要跌跌撞撞地回去,晚上再來接我們。朝陽透過寧靜的白樺林,灑到潺潺的溪流里,光影閃爍,對岸哈薩克的村落正被陽光照耀得通紅,我們陶醉在這祖國邊境的阿爾泰山麓了。大家開始選定對象,將要投入戰鬥。突然發覺不見了我的油畫箱,遍尋不見,大家著急起來,他們感到比丟失自己的畫箱更不安。再回到卸車的地點去尋,顯然沒有,會不會根本沒有裝上車呢?裝車卸車大家搶著干,已很難記清楚細節,但我是明明白白將自己的全套畫具先送到招待所門口的裝車處的,我從來不會在出門之前遺忘畫具,哪怕是一個夾子或一盒按釘之類的小用具也總是考慮得極其周密的。我涼了半截,別人也涼了,大家像面臨了災禍。於是阿勒泰本地隨同來的同志讓出他的畫箱給我用,他說他以後來的機會多,這次主要看我畫。木匠大都愛用自己的鋸和刨,我一向習慣於用自己的畫具,但這次也只好將就著用了。大家圍著看我畫,讓畫箱的同志更不斷為我添擠顏料,我一面畫,一面感到心裡不自在。咕咚!咕咚!什麼響?孩子們立即奔到橋頭去,一輛吉普車闖入了寧靜的山村,啊!我們的車回來了!老師傅說他到市里加油,發現我的畫箱被遺忘在車裡了,便立即趕著送來,我多麼想緊緊擁抱他,親親他啊!

  焚帳

  在鼓浪嶼寫生,住在福建工藝美術學校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剛開設的,設備尚未搞齊,校方專門為我臨時上街買了一頂價值四十元的方形尼龍蚊帳。白天我將蚊帳撩上帳頂,露出牆面好張掛未乾的油畫。

  無錫輕工業學院造型系主任王一先同志是我的學生,他正好領著一班學生到廈門實習,碰見後他一定要讓他的學生們來看我的畫,說是難得的學習機會。白天我都在外作畫,只有晚上在宿舍,便說定晚上來。他們從廈門渡海到鼓浪嶼,到我房內時,臨時停電,於是只好點煤油燈。青年學生們學習如饑似渴,他們擎著燈,貼近畫面細細看,細細看,看了好久,燈光還是太暗,我感到十分抱歉,送他們走後總有些耿耿於懷。臨睡時,蚊帳拆不開了,不知怎麼回事。正好電燈也亮了,我仔細觀察,才知是同學們擎著燈湊近畫面時將燈舉得太高,高溫將尼龍蚊帳熔化了一大片!

  夜縛玉龍

  抗日戰爭期間,我們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從杭州遷到雲南,又從雲南遷到四川,中途,有幾個同學不搭車,學徐霞客的樣,徒步走上雲貴高原。他們走進玉龍山,路上李霖燦同學給我寄來明信片,一面描寫見聞,另一面是用鋼筆畫的玉龍山速寫,真叫人羨慕,遺憾未能跟著去。從此,我一直嚮往玉龍山,她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裡。

  1978年我到昆明,便專程去訪玉龍。在麗江街頭遙看玉龍,高空中那點點白峰和幾塊小黑石,很不過癮,儘管詩人們在歌唱。「遙看玉龍年年白,更有斜陽面面紅」,但詩意重於畫意,形象太遠了,不能感人。進入山麓的黑水、白水地區,交通很不方便,我和小楊找到進林場拉木頭的卡車,路險,卡車怕出事不肯拉人,感謝當地領導協助出了輛吉普車。暴雨天我們到達了林場,住進伐木的工棚里,用油毛氈補蓋屋漏,鋪板底下新竹在抽枝發葉。吃干饅頭和辣椒,喝大塊木柴火上煮得滾燙的茶,蠻好的,只是雨總不停,一天、兩天、三天……似乎沒有晴意。玉龍山在哪裡?看不見,只在頭頂上,雲深不知處!她也有偶爾顯現一角的時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臘神話中洗澡的女神蘇珊,不肯讓人窺見。我於是將鋪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無論白天、黑夜,坐著、躺著,時刻偵察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窺視,唯恐驚動她,若發現有人偷看,她會格外小心地躲進深深的雲層里吧!一個夜半,突然雲散天開,月亮出來,烏藍的天空中潔白的玉龍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了,像被牛郎搶去了衣服的織女,她無法躲藏了。我立刻叫醒小楊,我們急匆匆抓起畫具衝出門去,小楊忙著替我搬出桌子,我哪裡等得及,將大幅的紙鋪在石板地上,立即揮毫。戰鬥結束,畫成後,我一反平常的習慣,居然在畫面上題了幾句詩:

  崎嶇千里訪玉龍,

  不見真形誓不還。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長纓在手縛名山。

  肥皂的身份

  每次到外地寫生,畫具材料必須準備得十分齊全。1978年到西雙版納,當時外地肥皂供應緊張,洗油畫筆離不開肥皂,我帶的肥皂有限,便分外重視,每次洗完筆,立即將肥皂收藏好,洗臉從不動用。日子久了,總得洗一次內衣吧,洗衣總不能不用肥皂。但洗衣和洗筆時完全是兩種精神狀態,洗筆必須嚴格要求,一絲不苟,洗衣服洗個大概就算了,往往還心不在焉。洗完衣服後突然想起肥皂遺忘在水池邊了,洗筆時從來不可能遺忘肥皂,因肥皂重要性只同洗筆緊緊聯繫在一起,而洗衣服時便忘了其重要的身份了。我惶恐地立即奔到水池邊去找重要的肥皂,不見了!

  「髒飾」

  1974年,我和黃永玉、袁運甫及祝大年從黃山寫生後到了蘇州,住進比較講究的南林飯店。我們在黃山曬脫了一層皮,臉被風颳得枯澀枯澀的,頭髮蓬亂,背著那麼多畫具,一看就知是一群畫畫的。穿得整齊乾淨的服務員問:你們中有畫油畫的嗎?他偏對油畫感興趣。永玉立即回答:老吳就是畫油畫的。服務員便轉向我:小心別將顏色弄髒房間。黃山玉屏樓為遊客備有出租的棉大衣,幾乎每件棉大衣上都抹有油畫顏料,招待所的褥子上也常擦著油色,畫家太多了,油畫家尤其討厭!我要學學我們宜興的周處嚴格要求自己的作風,不讓別人認為是一害,不讓別人討厭油畫。我每次作完畫,總用棉花將染在地上的顏料擦得不留一點痕跡。大概是在甪直的旅社裡,有一回擦洗洗過筆的臉盆,用了許多肥皂和棉花還是擦不乾淨,怎麼回事呢?仔細觀察,那不是我弄上去的顏料,原來那是屬於臉盆本身設計中的色彩!是裝飾藝術,不是「髒飾」藝術!

  冰凍殘荷與石林開花

  夏天,北京的北海公園裡映日荷花別樣紅,確是旅遊和休息的勝地。我長期住在北海後門口,得天獨厚,當心情舒暢的時候或苦悶的時候,便經常進北海去散步。「四人幫」控制期間的一個隆冬,我裹著厚棉衣因事進入北海,見水面都早已冰凍三尺,但高高矮矮枯殘的荷葉與枝條卻都未被清理,烏黑烏黑的身段,像一群挺立著的木乃伊。齊白石畫過許多殘荷,但何嘗表現出這一悲壯的氣氛呢?這使我想起了羅丹的雕塑《加萊義民》。強烈的欲望驅使我要畫這冰凍了的荷屍,我想還應該添上一隻也凍成了冰的蜻蜓。親人和朋友們堅決制止我作這幅畫,我沒有畫。

  1977年我到雲南石林寫生,石林里都是石頭,雖具各種狀貌,但也還是僵化了的石頭嘛!然而石林里開滿了白色的野薔薇,都是從石頭縫隙間開出來的。「四人幫」倒台了,我心情很舒暢。倒台前知識分子們的心情能舒暢嗎?我曾以為冰凍的荷屍正是自己的寫照呢!我於是大畫其石林開花,還題了一句款:今日中華春光好,石頭林里也開花。

  憶蘇伊士運河所見

  現在從北京直飛巴黎,只13個小時,很方便。三十年前我們留學生從上海乘船去歐洲,航行一個月,太慢了,不方便吧,但這種美好的旅行今天已很少有人能享受到了。船過蘇伊士運河,在塞得港要停留很久,許多當地的小木船便向我們的大海輪圍來,木船上的埃及人來賣手工藝土特產:皮包、地毯、壁掛……大船高,小船低,買賣彼此聯繫不上,於是埃及人果敢地爬上小船的桅尖,在搖搖欲墜中掙錢。他們那乾瘦的身影,曬得焦黑的皮膚,在我剛離開的祖國的農村里是到處可見的,雖已是遙遠的異域異國了,貧窮和苦難總是那麼相仿。天熱,水裡浮游著成群的兒童,從大船高高的甲板上憑欄向下看,赤裸著的孩子們在水中靈活地出沒,像許多可愛的青蛙。孩子們要錢,船上的旅客拋下硬幣去,硬幣撲通撲通沉入水底,孩子們立即鑽入水底,一個一個撿出來了,將撿得的錢高高舉給拋錢的旅客們看,滿臉歡喜,旅客們看了也十分高興,滿足地笑了。有旅客拋下半支點燃的紙菸,孩子舉手在空中接住紙菸,將燃著的煙含進嘴裡,再鑽入水中去抓那位旅客緊接著拋下的錢,抓出錢來舉給旅客看,再取出嘴裡的紙菸,那煙仍未熄滅。三十年過去了,我不會再過蘇伊士運河了,卻永遠清晰地記得這群活潑可愛的青蛙似的兒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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