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書法

2024-10-11 14:40:33 作者: 吳冠中

  20世紀30年代我隨潘天壽學畫,潘老師說:「有天分,下功夫,學畫二十年可見成就,書法則需三十年。」潘老師的話我總是相信的,但當時對書法與繪畫的比較則尚無體會,只根據他的指導臨顏真卿、黃道周及魏碑、石鼓文。然而,對書法的興趣遠不如繪畫,對畫的優劣感到一目了然,自以為很懂了,可是對書法卻缺乏獨立審評的能力。倒是對潘老師的書法、石濤及鄭板橋的題跋很喜愛,認為他們的題跋與畫面的構成,是一個完整的整體。

  其後我專攻西洋畫,連水墨工具都拋棄了,更談不上再練書法。沿著古希臘、羅馬、文藝復興一直摸到印象派、立體派、抽象派,探索西方藝術的真諦,感悟到:從描摹、表現物象逐步進入借物抒情,創造造型意境,幾乎是中、西方藝術發展的共同規律。從塞尚及立體派以後,「構成」與「節奏」成了造型藝術的基本因素,甚至是主宰。於此,很易察覺東、西方藝術長河的匯流趨勢。蘇拉日(Soulages)、克萊因(Kline)、哈當(Hartung)、莫斯韋爾(Motherwell)等西方當代名家更是有意無意地撲向中國的書法疆域。

  六十年的繪畫探索,我從加法到減法,從乘法到除法,自然而然,逐步追求,把握造型中最基本的因素。於是體會到書法構架其實就是造型構架,一個獨立的字表達了一幅畫的美感因素,一篇字的全貌體現了一幅畫的總體效果。西方有修養的美術家即使不識漢字,他在優秀的書法前必然會領悟到其造型之美,在他眼裡也可說是抽象繪畫吧,這又何妨,反正書法被不識漢字的人們所欣賞,造型美感的交流跨越了語言文字的隔閡。然而,面對張旭或懷素的狂草書法,在全無審美修養者面前,卻辨不出這些藝術極品與鬼畫桃符有什麼區別。這是誰的過錯?誰也沒有過錯,是普及與提高過程中的必然現象,而且這過程將永遠存在,舊過程連接著新過程。

  我很愛聽京劇和崑曲,然而我對此的的確確是門外漢,但我這個門外漢的的確確愛聽,即便沒有聽懂唱詞也無端著迷其聲腔。有時對照字幕,詞境優美,更加深、擴展了欣賞的層面。但有時忙於看字幕卻耽誤了視覺和聽覺的享受,故感到還是應同時了解劇情內涵,唱詞句句聽得懂,則體會當更深刻。同樣,在欣賞優秀書法時,有些字雖認不出來,仍感泰山鎮坐或龍飛鳳舞之美,但若能解讀了每個字,則感受必然更深遠。

  中國文字多半來自象形,來自圖畫,後來則又因運用同一毛筆工具,書畫同源便形成了客觀現實與獨特的理論體系。但書法原本是緣於實用價值,因之必須讓讀者認清字跡。在字跡可讀辨的前提下講究字體筆墨之美,這應是書法的固有範疇。今日不少書法遠遠超出了這傳統的約束,完全進入了抽象藝術的宇宙,這個宇宙很大,西方人進進出出,東方人也進進出出,各顯其藝,西方人於此吸取書法或東方別種因素,東方的書法於此吸取西方各樣美術流派的特色,均無可非議。西方繪畫也始於描摹物象,同中國或東方的情況正相似,而今天西方的一些流派卻又趨向東方的書法抽象,不禁令人感到:書畫本同源,分道揚鑣後,如今又同歸,東方西方正相仿。

  書法發展成抽象繪畫,那是書法的支脈,它盡可脫離大本營而去,開疆拓土,另闢天地,它懷著傳統書法的意境當可在現代世界藝術中獨樹新幟。但書法的大本營誰也拔不掉,其必須可讀的實用價值根植於所有中國人民的心底,與世長存。

  讀日本井上有一的書法,他是從西方攻入中國還是從日本攻入中國的呢?我看他曾從兩方面出征。20世紀50年代的作品顯然從西方攻入,黑白構架或潑墨縱橫與前面提到的蘇拉日等人雖運用工具不同,意圖與效果均不謀而合,心有靈犀一點通。1961年的一幅《母》,沉思下來似乎進入東方的禪境了,也許這是他旅程的轉折點或里程碑。70年代作者殺出了回馬槍,從中國字體本身試欲重建基石,如在一個「貧」字中試作系列的不同形態。井上有一先生也臨過顏氏家廟碑等中國法帖,下過基本功。作為一個日本人,他必然更具強烈的願望要脫出中國傳統法則的羈絆,但他在改變中國字形觀念的嘗試中,我感到還未能獲得太多中國人的賞識。在字形中,中國人太熟悉祖祖輩輩的審美趣味了,倒是在其密密麻麻的成篇書寫中,雖難讀出字跡,卻品出其具一氣呵成或纏綿俊逸之美。

  井上有一先生對書法藝術的貢獻給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借鑑。中國書法這一獨特的藝術體系,包含著形象、意象、抽象等複雜因素,卻又體現了概括、洗鍊的表現形式,因之從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角度、不同個人看,它具有多向發展趨勢,它的高齡而青春日漸為全世界矚目,它是中國獨有的,也將是全人類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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