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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何處訪珍藏

2024-10-11 14:40:31 作者: 吳冠中

  征服者拿破崙想將《最後的晚餐》搬到巴黎去,但工程人員沒有遷移聖·馬利教堂壁畫的本領,徒呼奈何,米蘭幸而保留了達·文西的傑作遺蹟。巴黎確乎占有了全世界的無數藝術珍品,從古希臘、羅馬及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作,一直到我們的漢魏石雕、佛頭及敦煌繪畫。巴黎的眾多藝術博物館鑄就了法蘭西民族的驕傲。如果法蘭西在國富民強的時期並未重視珍藏藝術品並建立博物館,錢在奢靡的享受中白白花掉了,法國早便失去了她在世界上的獨特魅力,今天的法國人該咒罵他們的祖宗了。先進國家都懂得這生命攸關的民族魂問題,都在競爭中建立權威性的博物館。大英博物館仿佛權威大學,市民、旅遊者、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及學者們都來此學習、研究,無需門票。發達國家博物館的經費也並不充足,大都也靠社會贊助。不少巨富者並不沉湎於吃喝嫖賭,而大力收藏稀世的藝術珍品。為什麼稀世珍品能拍賣到天價?這在西方人眼裡是必然的。最後藏家將畢生的珍藏甚至世代的珍藏全部捐贈給了博物館,博物館往往為之開闢專室陳列。我們上海新建的博物館也已開闢了捐贈陳列室,令人欣慰。

  20世紀50年代的北京黃沙撲面,四合院擠著四合院,都沒有棗樹高,只故宮顯得很高大。我的印象中故宮是唯一有繪畫陳列的博物館。唯一的繪畫館中陳列一些明清作品,精品不多,唐宋作品每年要等秋高氣爽的好季節展出一個月。如果著眼於欣賞藝術珍藏的角度看北京,寂寞啊,寂寞!

  五十年換了人間,我天天騎自行車往返的街道都不見了,今日出門,高樓大廈,難尋故址舊蹤。80年代末我返巴黎寫生,想起要畫那個最大的菜市場,因我學生時代曾參觀過那大菜市場,熱鬧、鮮活、血色鮮紅的整隻大牛懸掛空中,十分入畫。但我再也找不到三十年前的舊菜場了,經打聽,已拆除,就在舊基地上建立了蓬皮杜文化中心。北京的舊基地上建立的新樓數量已不亞於西方現代城市。只是,這些名為××城、××廣場的龐然大物大都是商場,商場與商場面貌相仿,內部腸肺亦相仿,相仿的貨物前顧客日益稀少。是否娛樂行業夜間火紅?那就不得而知了。早期建築的中國美術館當時是唯一的,幾十年來她仍屬唯一。名為美術館,實際功能是展覽館,忙於展出任務,不屬於長期陳列珍藏的美術館。偌大的中國,偌大的首都北京,竟然沒有一座陳列美術珍藏的國家現代美術館。而商業大樓卻一個比一個長得快、長得高。就是美術館不生不長,因為尚未懷孕!

  德育不能替代美育,美育卻影響著德育。人民審美力的提高主要靠藝術品的薰陶。薰陶,是經常性的潛移默化,非速成班所能奏效。無可否認,發達國家的眾多藝術博物館培育了人民的素質及審美品位,欣賞美術作品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生活享受。幾乎所有的兒童都愛畫畫,但我們已往的中小學教學中美術最不受重視,大學更與美術風馬牛不相及。我們的高級知識分子,及自孫中山以來的歷屆領導層中對美術感興趣的似乎不多,只有蔡元培是近代史中唯一的美育倡導人。今日情況有變,強調科學與藝術的密切關係。由於李政道等科學家的呼籲並作出實踐,國家已重視美育教學。但美育教學只在課室里進行是不夠的,還必須看,眼見為實,要到美術博物館看作品、珍品。但呼籲了多年的美術博物館,依然前途茫茫,倒是外地大城市不斷出現新館,令首都人自愧。中國人窮慣了,曾經將欣賞藝術認為是奢侈,看戲不就是額外消費嗎?欣賞美術就更非必要了。一群群洋人隨旅遊團來北京,被導遊領著看故宮,看長城,看頤和園,然而他們中不少人失望了,要去西安。外國領導人來中國訪問,公事畢,一般都被安排去參觀長城,唯有蓬皮杜總統不想看長城,提出要看雲岡石窟。周恩來總理親自陪他去了雲岡參觀。後來周總理感慨地說:托蓬皮杜的福,我第一次瞻仰了雲岡的雕刻。

  漢唐盛世,國富民強,那時代永遠消逝了,但留下了文化藝術,中華民族的驕傲主要在於祖先創造了豐富的文化藝術。美術如何如何,好在哪裡?如何感人?要看作品。到中國首都能隨時看到中國歷代的美術精品嗎?不能,不僅古代的沒有,近代、現代的也沒有,要看中國的極品往往須到外國去看。如果到巴黎看不到塞尚,到西班牙看不到戈雅和畢卡索,到荷蘭看不到倫勃朗和梵谷,人們能諒解嗎?而到北京確實找不到林風眠、齊白石、潘天壽、石魯……無奈之中,有些作者或其家屬在本人生前或死後建立自己作品的陳列館,這些個人力量建立的小廟或家廟,其困難當可想見。國家必須建立大廟,其間應包容各個有代表性的名家陳列室。梧桐樹高鳳凰來,如果建成了館,諒許多傑出作者或藏家都會無償奉獻自己的精品,不僅近現代的、古代的,外國的也會引進,路德維希不就已經捐贈了一批優秀藏品嗎?應該建立多少美術博物館才適應北京的需要和中華民族的文化品位?羅浮宮和奧塞博物館前經常排長隊的現象希望也能傳染到北京來。最近,北京香山植物園裡建成了熱帶植物園,耗資巨大,門票50元,遊人不少。偏偏沒有人想到開發人們對美術作品的享受的礦源,廣大人民的審美神經一直處於冬眠中,不知何時才能被喚醒?

  希臘政府多次通過外交途徑向英國交涉,想索回大英博物館中的希臘雕刻,當然不得結果。希臘的「家廟」和國寶被陳列在倫敦,他們的子孫想收回是常情、常理。但從另一角度看,正因為希臘有「家廟」、國寶展出於大英博物館及羅浮宮等重要場所,古希臘的藝術才被全世界人們所瞻仰。同理,印象派的作品因大量流失外國,反倒獲得了極為廣泛的宣揚。藝術作品的交流比保留在各自的國度里更能起到巨大的積極作用。改革開放後,不少人出國了,看到了外面世界的藝術,但畢竟還只是少數人,廣大人民無緣看到外國的國寶。我們再也買不到西方的經典之作了,有人呼籲成立複製品博物館,也可以用我們數量較多的國寶,如兵馬俑等,去換取一些外國的國寶。如果我們的國寶展出於人家重要的博物館,向全世界展示,那比藏在自家簡陋的倉庫里更安全,並在更廣大的時空發揮、實現其價值。

  最近偶然到古玩城看看,見裡面公然標售名家假書畫,觸目噁心,不堪看,卻無人管。有報導說全國政協委員中的書畫家們提交關於書畫市場贗品泛濫情況的提案,呼籲予以整頓。有記者電話徵求我的意見。我回答無話可說。記者報導說我「哀莫大於心死」。一場假畫《炮打司令部》的官司拖了我三年,使我感到「官司」近乎「陷阱」,十二分明顯的政治歷史鐵證,無須識別作品真偽的專業知識,這樣的官司竟判得如此艱難,最後雖勝,險勝、慘勝,勝了仍未能完全執行判決。這場首例假畫官司曾鬧得沸沸揚揚,結局如此,令制、售假畫者竊喜,客觀效果上是給假畫開了綠燈。如今假書畫成災,因堤壩已潰決,救災難矣。然而災還是要救的,因為災淹沒了中國人,淹沒了外國旅遊者,抹黑了文明古國。我不知道有關部門將如何部署救災方案,我認為根本問題在於不見真品,人們無從參照。不識貨,貨比貨,當全部都是假貨時,倒應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讖語了。如果我們的美術館長年陳列著諸名家的珍品,人們隨時觀摩欣賞,熟悉其風格水平,則偽劣者無處藏身,或成過街老鼠了。書畫作偽的社會基礎是美盲多。國外的行家們來到首都北京,見到書畫市場處處展現偽劣贗品,竟然沒有陳列真品的美術館,人家暗暗吃驚。這可謂北京之恥、民族之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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