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牆

2024-10-11 14:39:33 作者: 吳冠中

  「碰壁,碰壁,我碰了楊家的壁了!」魯迅在女師大風潮時談到碰了楊家的壁,從此我認知了壁的作用。壁者,牆也,用以保衛自己,防範別人。漁家小院也往往壘有矮矮的圍牆,予人安寧感,朱門宅院的高大圍牆則令人莫測高深。雄偉的長城和龐大的柏林圍牆都已結束其歷史任務,成為被欣賞、瞻仰的具獨特審美價值的重要史跡了。

  「牆裡鞦韆牆外道」,我並不羨慕「牆裡佳人笑」的歡樂,倒是愛在牆外道上欣賞高牆:或平直,或緩緩曲轉;或素白,或純灰;或剛勁挺拔,或嫵媚動人,身段與風韻各異其趣。小院迷宮、中國園林重視平面分割,小小基地上運用巧妙的牆之劃分,引人入勝。

  巧匠設計的新牆予人輕快喜悅感,而古老的牆令人肅然。老牆,石灰剝落了,裸露了內在的磚石結構,或橫直交錯,或犬牙相咬,許多洞窟里鑽出各種雜草,甚至還開著星星點點的小小花朵,記錄了歷史的滄桑,似禿髮老人周身布滿了血色素沉澱的斑斑點點。當牆頭或牆根生長了爬山虎之類的藤蔓,屈曲蒼勁的線之網構成了層次重疊的豐富畫面。人老筋出,樹老根出,線之扭曲永遠吸引著古代畫家和近代畫家,提示了寫實手法,啟發了抽象節律。

  牆是人造的,各個時代運用了不同的材料,採用了不同的砌造手法,其線面組織也千變萬化,老牆雖然血肉模糊了,畢竟還有構造的規律可循。我看過、畫過更多山野的峭壁,鬼斧神工,只予人強烈的感受,全無管制法則,但其神秘的美感令我拜服。這是抽象美,是美之抽象性威力,信乎米芾之拜石!

  牆,是一幅畫,素淨的畫面與繁雜的畫面各有千秋。畫家作畫,固是情緒之奔流,但在創作過程中,不能不同時考慮到作品的效果,主要是張掛到牆上後的效果。中國傳統中有許多作品是不上牆的,如手卷,只展現在眼下細細看、讀。我在新加坡報社大廳看到台灣複製放大的《清明上河圖》,感到效果不好,畫面鬆散了,失去了原作緊密嚴謹的特色。作品與牆的關係,是在作品誕生時首先要考慮的大問題,大畫絕不是小畫的放大,「經營位置」似乎還包括不了「平面分割」的現代意識。倒是有些古人在作畫之先,先掛素紙於壁,畫前天天在素紙上探尋起伏,這其實已進入現代創作的範疇與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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