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來的微笑

2024-10-11 14:24:49 作者: 簡寬

  -1-

  它總是在更深的時候傳來,周而復始。

  咚、咚,清脆單調,有時會伴隨幾個喑啞的聲音,像是沉重的布團落地發出的,很用勁但聲音卻很小,像是陪襯,夾雜其中作為背景。

  一開始,我不是很在意,想像也許是一隻深夜無法入眠的貓咪無聊的遊戲。可時間一久,感覺就變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是頭腦最清醒的時候,靈感在此刻湧入腦中,讀書、寫字,感覺異常美妙。它總是在這個時候,同時出現。思維有時會受到它的強烈干擾而變得沒有秩序。

  夜夜如是,也習慣了。有個夜晚,才發現,它不在了。內心突然變得孤單空落。起身側耳傾聽,真的沒了。我到陽台拿來撐衣杆,試著輕輕往天花板捅了幾下。它真就回應了,而且頻率、音色更加清脆、嘹亮。它似乎很亢奮,像少女聽見了戀人的足音。

  此後很長時間,它又恢復了原來的節奏、韻律、時段。有時候會劇烈得令人內心發怵,坐立不安。偶爾只能輕輕回復,它就變小、變弱了。然後恢復最早的韻律,單調、清脆,像孩子隨意敲擊鍵盤的聲音。

  -2-

  本章節來源於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黑色的遮光窗簾,將臥室的光線遮擋得嚴嚴實實。那樣讓人的休息覺得安靜、沉穩和踏實。

  一個周末看書、寫字至天漸亮,睡得很遲。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後,是被一陣劇烈的聲響吵醒的,像迅疾而來的大雨。我從床上跳起來,拉開窗簾,窗外日光強烈,直逼惺忪睡眼。揉搓了許久眼睛才睜開,這時發現整個窗台滿是水珠。正在尋找這水莫名其妙的源頭時,聽到了樓上陽台發出的一個聲音:真對不起,先生,澆花的時候,不小心打翻了水桶。真是抱歉。

  我說,沒關係,然後向樓台上的聲音回以微笑。

  他們經常會通過一些方式,無意識地告訴我他們的存在。比如,深夜發出奇妙的敲打聲;靜謐的清晨音響聲音突然震耳欲聾;臥室窗外鐵柵欄的空調水管,水滴聲整夜像有節奏的鼓點敲打窗頂的鐵皮蓋。

  我縮起脖子正想拉上窗簾時,聽到他們在說話,親愛的,別再調皮了。我撲哧笑出聲來。想必已近花甲的年歲,還如此親昵地稱呼對方。

  並沒有把他們放在心上,然後爬上床,繼續休息。

  -3-

  進入春天,雨季隨之來臨。

  有一天把所有窗簾,黑色遮光布,白色紗簾,米黃色窗簾,全部拉開。通風,享受偶爾才有的春陽。這時發現臥室一角濕漉漉的,從天花板直到牆根。牆壁散發出淡淡霉味,白色牆壁已經變得暗黃,並開始起皺、龜裂、剝落。

  我披上外套,覺得有必要拜訪他們。

  這是一幢20世紀80年代建造的樓房,屬於早期的混合磚料建築,年久失修,冬天漏風春天漏雨。我第一次上去,他們住在我的樓上,隔著一層水泥板的鄰居。我輕輕敲開他的房門。他很熱情地歡迎我。我沒有進門,只是注視他們的客廳。他突然面露難色,剛綻開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

  他動了動喉結,眼神幽暗,她這幾年身體不好,夜裡一定常吵到你,真是抱歉。

  我依然注視著客廳。地板上有許多布娃娃,大大小小。有一盤散亂的跳棋。一個小皮球,一個大枕頭。還有好多的針線工具,布頭、鞋幫、線團。一隻黑色貓咪在沙發上安靜地打盹。

  我回過神來,說,沒事,沒事。言語期期艾艾。

  他有意識地解釋,前些日子,是你在天花板上回應她的聲音吧?她可高興了。她常把那個蓄空調水的小桶拿去澆花。她總在半夜醒來,然後一夜無眠,像個孩子……

  我只是點頭,然後忘記了要處理的正事,匆忙轉身,下樓。走下樓梯時,突然聽到身後一個聲響,回頭看見了她,穿著細碎紫色小花的尼龍上衣,閃著三層眼皮的大眼睛,臉上露出純潔無邪的笑容。

  後來搬離了那套房子。他們從此音訊杳然。

  但她的笑容,不時會在靜靜的位置上,突然想起來。

  所謂人的老去,不是認命,而是再度開始無羈無絆地玩鬧,接受無微不至的疼惜,流露粲然天真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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