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晚會，一直留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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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是在教室里，但是後來又變化了。他說，校長不同意在班級舉行。不能開這個先河，學業為重。那時極少有班級舉行這類活動。高中生活每天皆是練習卷和補習課，氛圍緊張濃烈，機械訓練索然無味。

  後來在食堂，是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他剛大學畢業，是學校第一個中文本科老師。瘦高，皮膚白皙。愛唱歌，也喜歡文學，用自己的錢訂閱了很多文學刊物，放在班級圖書角。他的宿舍有一個學校廢棄的檔案櫃，他拉過來改裝後，用來做書架。書櫃低處的書，梅雨季節紙張潮潤，晴天裡他拿到陽台上曬乾。他愛什麼，我們也就愛什麼。唐詩宋詞，世界名著。那時沒有卡通漫畫，更無網絡小說，通通沒有的。

  他有一套音響，是他大學時代參加一個歌唱比賽獲得的獎品。音箱不大，木製的。但配有一個功放器，可以調節聲音頻率和效果，那是很先進的。他有很多磁帶，每個帶子配置一個透明四方塑料殼。殼內附有一張彩色圖片，印有明星照、歌曲曲目等。他將磁帶一排排立在音響旁的柜子上。都是當紅明星的歌曲，MJ、Beyond、陳明真、梅艷芳、王傑等，諸如此類。

  那些日子，常在晚自習後，一大群人擠在他宿舍里，有男生也有女生，聽他放磁帶。那時正流行小虎隊的專輯《愛》，歌聲穿過瓦房空隙，飄出屋外，很美很美。常至夜深了，大家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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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風很大。食堂窗戶玻璃早已破落，冷風從大窗戶吹進，像刀片子亂竄。大夥擠在一起不停地搓手。他把那套心愛的音響搬過來，放在一張吃飯用的八仙桌上。接上電源後，晚會開始。按照事先安排的，每人唱一首歌，也可以合唱。全班一共四十人，報了二十幾個節目。班長先拿起話筒，說了一些節目開始前的話，然後開始報幕。一開始就冷場了，排在前面的幾個女生節目，沒一個人上前去。大家突然感到羞澀和膽怯。從未在所有人面前張口唱過歌，幾乎所有人。平時至多趴在抽屜底下，照著抄來的歌詞，輕輕哼著，或是幾個人在角落、操場或宿舍里合唱。

  他坐在音響旁，微笑著說了一些鼓勵的話。但還是沒人上去。突然，他站起來說，我先為大家唱首歌，好不好？周圍瞬間響起激越的掌聲和歡呼聲。

  記憶中的那個晚上，他穿著一件筆挺的黑色大衣，燈芯絨灰色褲子，褐色皮鞋。他的大衣敞著，銀白色的皮帶頭顯露在肚臍部位。他上身內配一件白色襯衣，領子很挺括，襯著他清秀消瘦的臉，很精神，很利落。

  他剛剛舉起話筒，女生中突然有人吹起了口哨，掌聲再度響起。隨著音樂的旋律，他緩緩走向中央，然後輕閉眼，抬頭，如同進入一個神性的世界。音箱裡漸漸傳來他輕柔溫婉的聲音：無言到面前，與君分杯水；清中有濃意，流出心底醉；不論冤或緣，莫說蝴蝶夢……周圍漸漸響起一片隨著節奏的跟唱聲。

  然後他慢慢走到我們跟前，說，會唱的跟著大聲唱，好不好？我們漸漸放開了喉嚨。歌聲隨著冷風，飄蕩在偌大的食堂內。他把話筒遞給文藝委員，讓她接著唱下去。她穿著一件紫色棉襖，扎著兩個辮子，跟隨他的腳步走到中央，接上曲子：還你此生此世，今生前世，雙雙飛過萬世千生去……她的歌聲很甜很美。他們合用一個話筒，一人一句地把整支歌唱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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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剛唱完，食堂大門響起一陣敲門聲。他上前去開門，是校長。我們坐在裡面，隔著門。外面的講話聲有點大，可風聲更大，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但聽上去有一股爭吵的味道。這時，我們才發現食堂窗外擠滿了人，黑壓壓的，昏黃的燈光下人頭攢動。是其他班級和年級的同學，他們聽到歌聲好奇地擠在外面看。

  他出去了好一會兒才進來。剛進來時臉色很不好。我們從未見他沉過臉。他徵得我們同意後，打開大門讓外面的同學也進來坐。接著晚會繼續，他拿起話筒說：大家放聲唱，也可以選擇與我合唱。大家很大聲地說，好。然後是一陣爽朗的笑聲。他也笑了。

  節目順利進行。《變心的翅膀》《故鄉的雲》《祝福》……很多很多的歌曲。班長和他的同桌悅，還有嵐，一起跳舞，唱《幸運草》。食堂油滑的地板讓班長摔了個四腳朝天，所有人笑得前仰後合。文藝委員大方地伸出手邀請他，他脫去大衣，擼起襯衫袖子，牽著她的手，一起唱《光輝歲月》。磁帶中途卡了帶，後來改唱《真的愛你》。唱完後，發現他的眼角掛著淚珠。他接過話筒哽咽地說，同學們，謝謝你們，這麼久了，謝謝你們陪伴了我。

  記得那晚，幾乎每個人都上去過。單個，三五成群，也有其他班的。有人跳了MJ的舞。晚會在陣陣掌聲中進行。

  最後他為我們唱《北國之春》，是他大學時參賽獲獎的歌曲。聲音抒情，充滿意境。晚會在他憧憬的目光里走向高潮，拉下帷幕，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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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過後他走了，無聲無息。留下那套音響和所有書籍，放在班級作為紀念。一個月後收到他的來信。信里說，嚮往北國春天，亭亭白樺，悠悠碧空，於是走了。信里還寫了一些鼓勵的話。最後幾行是：同學們，謝謝你們陪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只有一套音響。大學生活繽紛絢麗，自由的歌聲在等待著你們。然後引用一句歌詞結尾：清中有濃意，流出心底醉。

  看完後，大夥一片沉默。然後，女生中有啜泣聲，接著連成一片，此起彼伏。後來每次經過那間瓦房宿舍門口時，都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那門已經鎖了，人去房空。後來文藝委員代筆回信給他。她說，此生此世，記得您的《梁祝》。然後每人寫下一句祝福，一同寄出。此後沒再聯繫。

  畢業時大家自發組織了一場晚會，主題是，此生此世。大夥一遍遍地唱《梁祝》。沒有阻攔，也不再拘束。大家唱得無限盡興，聲淚俱下。結束歌曲是《北國之春》。

  那場晚會一直留在心裡，每次想起它就覺得如同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