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驛站,彼此曾相擁有過
2024-10-11 14:24:39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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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周圍有一片高大旺盛的芒果樹。廣播站就隱藏在樹蔭里,若隱若現。傳統的木質樓房,矮矮的兩層。正門是一扇陳舊的推拉玻璃門,門內常有值班人員的身影晃動,有男生也有女生。常看到一位長發女生,坐在一台老式的錄音播放器前,在製作節目或收聽音樂。她戴著耳機,微閉雙眼,神情很專注。經常從那裡經過,不自覺地駐足凝神。
每個星期六下午,門裡門外會聚集很多人。他們從門內一張課桌上拿取便條,到門外的一張桌子上填寫。是一張點歌單。寫下所點曲目,贈予他人,每首一塊錢。填完後交給值班人員排序,當天晚上播放。大多是為同學生日所點,也有的是送給心儀的人。
從周六下午黃昏到夜晚,音樂聲和廣播聲彌散在校園的角落。常常聽到的台詞是:同學們,又是周末了,忙碌了一周,你是否想找一份屬於自己的寧靜?或許你需要我,為你點起一盞明燈,送上一首心曲,給你一份持久的溫暖。廣播站「周末之音」,我們的那些歌聲……然後播音員介紹是誰為誰點歌,並送上祝福語。每首歌曲中間會重複一次。按順序播放、介紹,直至節目結束。
有一個周六晚上,正在洗刷台上洗衣服,宿舍的一個同學在陽台喊,誰為你點歌呢。我嚇了一跳,怎麼可能,我們才來一個月。同學說,准沒錯,是你的名字。然後一起側耳傾聽。等重複介紹時,發現是真的。但心裡想著應該是同名同姓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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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烈日如火,在公交車上站了半個鐘頭,到門口下車。暗紅磚塊壘砌的大門右邊,鑲著一塊暗綠色大理石,刻著楷體樣式的校名。他將行李放在門口傳達室,帶我從操場進去,沿著小徑繞了校園一周,大約用了十分鐘。天氣很熱,他的白背心濕透了。我們在拐角的芒果樹下乘涼,他坐在石凳上捲起旱菸。他把菸袋子遞給我,我搖了搖頭。他在做出那個動作以後,就沒再管過我抽菸。在他的思維里,孩子考上大學就是成年人了。我左看右看,覺得它的樓房和布局,除了更高更大,多一些花草和幾條鵝卵石小徑,與之前就讀的小鎮中學並無兩樣,內心不禁黯然失落。他顯然是沒有看出我的神色,依舊一臉幸福。他一生的命運皆被大山和農田擺布,身不由己,在我印象里也就那一次出過遠門,從一個山村小鎮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他唯一的希望也就是我。
他收起菸袋,吐了一口煙圈,抬頭看到那棟木質樓房,然後大聲說,廣播站,這裡還有廣播站。他的語氣極其驚訝。我順勢望去,發現了樹冠下的那扇玻璃門,裡面還有一個木門,關閉著。玻璃門頂上的白色牆壁中央,掛著一個木牌子,上面有三個手寫藝術字:廣播站。他說,以後你可以到這裡做兼職鍛鍊。我望著那棟樓,試圖了解那裡到底都做些什麼。那天那扇玻璃門沒有開過,我在那裡期待了許久。後來他提示說,你是有特長的,可以給他們畫宣傳畫,也可以做些抄抄寫寫的活兒。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鄉下人,我從未聽他說過這麼有見地的想法,後來覺得他的那些話是很有道理的。這是它最初給我留下的一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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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來臨的時候,一次經過那扇玻璃門,看見門口宣傳欄上貼著一張納新GG。白底紅字寫著招募英才,播音員兩名,採編一名……心裡閃過了他說的那些話。填完報名表後,等待通知面試。那些日子時常站在宿舍陽台,凝望那座遙不可及的小樓,對它心懷嚮往,渴望能夠走進門內,探索其中的奧秘。後來進入那扇門後,感到的依舊是那種深不可測的神秘。
生活給予的磨礪,它的寓意從無窮盡。每天四處收集新聞素材,采寫校園新聞,得到的只是少許報酬。後來才懂得那只是一種社團組織,重在實踐鍛鍊。要想得到更多的報酬,只有寫廣播稿或畫宣傳畫。廣播稿以校園生活為背景,哲理或敘事皆可,被採用了一篇五塊錢。畫宣傳畫是校外電影院與廣播站聯手組織的活動,一張十塊錢。面積有半個門大,他們要什麼素材就畫什麼。要有人物,要設計字體,要有創意,要奪人眼球,還要上色彩。那些日子忙忙碌碌,每當從畫板上抬頭,看見窗外是白茫茫一片時,就會想起他的話,內心感到很安定。他希望我能朝向更多生活的實際,在人群之中做個真實自然的人,不自憐,不虛飾。於是心裡始終保持一種靜的狀態,心有所定。
一個人擁有在大學度過的充實時光,是幸運的。痛且快樂地生活在獨特的空間之中,如同芒果樹蓬勃生長的枝葉,生命力格外旺盛。小小空間裡的那份坦然自若,與城市變幻沒有關聯。一個人對夢想和選擇懷有毅力,使他與外界保持微小的距離,並因此與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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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小雨過後,芒果樹開花,會飄散出淡淡清香。有時坐在玻璃門內,獨自觀察一樹花開,不時有飛鳥低掠過窗沿,停留在灰暗的電線上,美麗如同水墨圖畫。那一刻會感覺天地之間如此寂然美好,仿佛看到骨骼里日益堅硬起來的淡定與沉靜。某一天正在窗前書寫時,站長進來宣布了一項決定。她是大四的,比我們高一級。是位長髮披肩,常穿素雅的花邊裙子的美麗女生。但常不苟言笑,如同一株寒冬里的蠟梅。那天她顯得特別興奮,對大夥說,知道嗎?老師批了。然後把目光轉向我,接著走過來抱住我的肩膀說,恭喜你呀。她出人意料的動作令我節節後退。從小生活在貧瘠閉塞的山村,習慣了不暴露軟弱和困頓。那種暴露,對於自閉的個性來說,是一種恥辱。因此書寫成為一個人內心獨有的表達空間。恰是如此,最後成全了內心的修行,此後成為那個可以戴著耳機,沉浸於優美音樂中的人。
那天許多新生成了骨幹,因為老生要走了。當晚我們舉行了一次聚會。每個人都把當月勤工儉學的工資掏出來。她喝了許多酒。她從來都不喝酒,但喜歡打麻將。她搖晃著高腳杯,對我說,你要怎麼感謝我?我一臉迷惑,沒有回應。也許接替她的位置,是因為她的幫助,但感謝的話語都顯得蒼白,也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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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有天夜晚,我正在播音室做一個歡送老生的策劃案,她走了進來。她已經很久沒來廣播站了。自那次聚會後,老生大都退隱。她從櫃檯一個檔案夾里,取出一封信,牛皮紙信封,皺皺巴巴的。打開一看,眼淚就差點掉下來。字跡很熟悉,是他寫的,日期是入學那一天,大致介紹了我的一些特點及背景。她說,知道嗎?那一天我在門縫裡撿到它,看到時我哭了。說完,她的眼角流著淚。
後來我為你點了一首歌,聽到了嗎?我點點頭,欲語還休。
她問,為什麼沒來?我說,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太多。她轉向窗口,夜色一片清朗,天空有微光閃爍的星辰。她說,那個採編的位置是為你而設的……
彼此沉默。後來一起坐在那片芒果樹下,那塊石桌旁。她說她也來自大山。父親早逝,是母親把她拉扯大。因為從小喜歡唱歌、寫作,那年就進了廣播站。大學的生活費幾乎都是在那裡掙得的。每天不停地寫,創造它們,又隨時清空和拋擲。
我說,謝謝你。她沉默著,眼睛望著廣播站內的微光。
我問,畢業後有什麼打算?她說,準備先去支教……寂寥的夜空中慢慢有了月亮。月色傾瀉在她素淨的臉上,她始終很安靜。
那天晚上,彼此皆記下了它,一個曾相擁有過的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