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遇見,都是最美的意外
2024-10-11 14:24:33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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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個個子很高、腿很長很瘦的年輕人,在那光天化日、人來人往的車站門前,很認真地對我說:先生,您需要汗腳鞋墊嗎?我是……沒等介紹完,我已擦肩而過。隨即聽到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回頭看見他站在原地,緩緩摘下墨鏡。
當場愣在那裡,然後眼淚差點就掉下來。大步走到他的面前,兩手抄在褲袋裡,盯著他的頭髮,一副與之毫不相干的樣子。然後緊緊相擁,被擁擠的車流堵在大街中間。刺耳的喇叭聲響起。在車水馬龍的喧囂中,彼此仿佛看見無邊無際的灑脫與不羈。天地廣大,世間的湊巧卻在一個昔日的街頭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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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上樓。一起相約香格里拉三樓,老地方。你對我說,真的幾乎認不出來,若不是你額下的那顆黑痣。你仍是那張滑溜溜的嘴巴,那頂自我宣稱為董事長的高帽子,至今七年,仍未摘下。
這麼多年了,每個人都在向前奔跑,只為自己的生活導演。
你問,其他人呢?我說,都在本市。然後你一個個地叫他們來。大家一起舉杯為你接風洗塵。每個人見到你,如同見到闊別多年的知己,開懷暢飲,然後憶往昔崢嶸歲月。
崔階梯,你的床頭貼著的那張崔智友的畫像上,鬍子還在吧?你晃著高腳杯歪著頭說。頓時哄堂大笑。那時大家都叫他崔階梯,睡你下鋪。
果真是你的傑作。那時,崔階梯每每回來,看見她心愛的女子嘴唇上的鬍子,就會暴跳如雷。大家一陣爆笑,接著悶聲不響,看著他從抽屜里拿出橡皮擦。
他喜歡《天國的階梯》,因為心裡的那個人也喜歡,她長得像崔智友,音樂系的系花。他於是把她畫下來,貼在床頭。她常常黃昏就會到宿舍來,與他一起在電腦上看片子,兩個人貼得緊緊的。她為劇中的情路坎坷哭得稀里嘩啦。他幫她拿紙巾,幫她擦拭淚水。他們最後修成正果,踏向愛的階梯。
崔階梯歪斜在靠背椅上,一臉壞笑地說,你還記得背上的烏龜嗎,董事長?
你臉色劇變。那回你背著一隻頭顱巨大的烏龜,走過宿舍樓下的草地,走進球場。一整下午,所有人都在發笑,只有你不知。你調查了一晚上,終沒結果。你撂下話,坦白的賞一包煙,否則割袍斷義。此後杳無音訊。
原來如此,都是千年的狐狸。你癱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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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講話開始都是輕聲細語,微微帶笑,卻是十分內向疏離的人。改變你這一缺陷的,是那場軍訓。入學後,恰巧連日陣雨,於是軍訓推遲半月。你提著行李進入宿舍後,只剩靠廁所的那個上鋪。你看都沒看,就倒頭酣睡一整下午。後來你說,從江南海邊到這裡,站了一天一夜的火車,筋骨都散了。此後你只是笑,沒有言語。問你話,你第一個動作就是甩一下長到脖子的頭髮,然後簡單地應承一句,沒了。
軍訓來時已是夏末。教官讓大夥一排一排分開練習。每次我們六個一排,准最糟糕。教官口令一下,齊步走。緊接著就是一句,那個同手同腳的,出列。你被揪出隊列單獨訓練。教官訓話,你不住地點頭,虛心接受。實際訓練時,卻堅決不改。所有人笑得前仰後合。
每天下午,大家不得不成了你的陪練。恰是如此,彼此才擦出了友誼的火花。每天精疲力竭地回到宿舍,沖涼後精神就來了。打牌,喝酒,抽菸,看電腦,玩遊戲。自此成為同一戰壕的夥伴。
第一個寒假結束後,你約大夥都早點過來,要給大家帶好吃的。
進宿舍門時,你戴了個墨鏡,說,我是汗腳鞋墊……從此你就變了模樣。你帶來的所有物品,皆是應季的食物,螃蟹、蝦、貝類都是新鮮的,怎樣吃都有講究。還有烤土豆、鬆餅、糕點、蜜橘,以及許多說不出名的水果。
胖子看到你拿出一隻七手八腳的怪物,嚇得退後。其實我們都害怕。從小都是生活在偏遠山村,吃高粱、大米,從未見過如此怪物。是你教著大夥吃的,那些食物著實新奇,味道醇美。
此後,你母親常會寄來一些食物,海蝦、白蟹,還有粗草繩綑紮的大閘蟹等等,皆已用鹽水灼熟了。你的家鄉靠海,父親是個討海人。
其他人偶爾也會分享家鄉的特產,皆是吃的東西。
那時,宿舍的人生活並不寬裕,感覺卻很豐足。生活費不多,物資有限,但彼此的情感卻如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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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躺在床頭對著音符吹口琴,聲音悵惘,旁邊的牆上貼著歌曲的詞譜。我經常爬上床去,攻擊你。你在閉眼沉思,往你腋下一戳,你驚慌失措,然後喊:萬歲,我的兄弟。剛來的時候,大家都因為這所中專式的大學悶悶不樂。後來漸漸忘記,因為我們在一起。
有一次你剛準備教大夥彈吉他,就被輔導員調到其他宿舍去。因為沒有預料到的分離和分離之前剛剛結下的情義,那晚大家各自在床上翻來覆去,沉默了一夜。
去的第二天,你與那個宿舍的舍長吵了一架,打了一架。為了創造回來的條件,你鋌而走險,差點被處分。你是我們那個時候喜歡的那種義氣漢子的類型。我們曾經都是野蠻的少年,成天在鄉野田地扎著褲管飛奔。
席間,你大聲喊話,你,還有你,別在那裡只顧著聊天喝酒。酒是貴重的東西,要一起分享。你指著他們倆,海和幀,兩個孩子一樣的傢伙。
他們每天都要糾纏一番。午夜躲在床上的蚊帳內,拿出所有家當,可樂、方便麵、香菸、打火機,邊吃邊玩牌,十分盡興。玩著玩著,注意力由牌轉移到各自的身體上。兩個人像小野獸一樣糾纏、廝打,用手抓住對方的手臂、肩膀、褲頭、背心,要把對方摜倒。現在想起來,這個玩法很像兩隻小狗在打架。大夥都默不作聲,側身在床上看他們肆虐。
大家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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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程了。車窗外的景色快速後退,大片沿街的白樺樹,人群,車輛。天空灰暗,分不清是什麼時段。畢業之後你決定要回去。我說,留下來一起創業。你說,要回去,父母以出海為生,需要依靠。你第一次露出一種茫然的神情。
年齡最大,身板最小的才子,一直跟著你的車窗跑,一直跑。他為你洗了四年臭襪子、球鞋,心甘情願。你也對他最好。其實他很孤單,極少在宿舍出現,除了睡覺。他一直在勤工儉學。後來你發現他是個孤兒。你承擔了他四年的大部分生活費。你在那個車站的街頭,為路人畫像,一張十塊錢。後來我們一起加入行列,然後把掙來的錢充入才子的餐卡。
那天才子哭了。接著大家哭了。你的眼淚從車窗上飄過來,冰涼冰涼的。
馮唐易老,下一句是什麼?
你左右搜尋,《滕王閣序》的作者呢?準是跑廁所了。除了詩寫得好,其他都差,酒量最差。
話音剛落,所有人面面相覷:誰是《滕王閣序》的作者?
記住,是王勃。你嘴裡叼著煙,自鳴得意。
我們的才子,也叫王勃。博大的「博」。
然後一起笑成一片,東倒西歪。
-6-
你決定離開家鄉。父母皆已在家安享晚年,不再出海了。你選擇這個城市,因為曾經的情意、青春、火熱、激揚、信念,如同磁場吸引。
酒過七巡,感覺已經頭腦發暈。你突然口袋一拍,大喊,完了,行李落在車站了。香格里拉離車站有三公里遠,我們猛地一起站立,衝下樓去。
街邊的店鋪商場皆已打烊。我們一起到了車站,在黃昏彼此擁抱的街旁,那個站前保管室里找到丟失的行李。回來的車上,你說,剛才沒有買單,都跑光了,老闆娘准罵死我們了。
司機說,買了。
你是誰?
我是《滕王閣序》的作者呀。
那些都屬於曾經共同的青春,在那六個人的宿舍里。
那些情景異常熟悉,但每次遇見時,仍覺得都是最美的意外。
這樣醒過來時,心裡很暖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