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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輯 時間如同一條河流,它只是路過 那些愛過我們的人

2024-10-11 14:24:20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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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傳統建築的大門,磚石結構,琉璃瓦頂,風格古樸厚重。大門兩邊用石頭砌成了圍牆,使裡面自成一個世界。大門之外,是一條東西貫穿的馬路。路的東邊不遠處有一座橋。那天是到了那座橋頭,他讓我從自行車后座上下來。然後對我說,記得以後過了這座橋,再往前一直走,就可以看見學校的大門。之後我一直記得他的話。往後路過那座橋時,我常想起那個舊日的場景:夏季的烈日下,他扶著自行車走在前面,車座右邊馱著一個小木箱,裡面有我的衣物、書、飯盒,還有一些方便麵之類的食物。木箱子挺重,使得他為了維持自行車的平衡,須雙手用力駕住車把。他步子緩慢,走走停停。一大清早,載著我,以及那個木箱子,顛簸幾十里路,直至午時才到達那裡……他性格剛烈,雷厲風行,卻心思縝密。知道我未曾出過遠門,生怕以後獨自來時認不得方向,特意讓我自己走一段路。這在我的心裡留下了深刻印象。

  守門人午休了,我和他在校門口等了很久。他把箱子從自行車后座上卸下,讓我坐在上面。他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然後從兜里掏出已經濕透的手帕,用力擰了下,汗水從指縫裡流出來。他用手帕擦乾額上的汗水後,側身對我說,我去買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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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不善於表達自己情感的人,平時少有主動說話的時候。他的這種不苟言笑,使得我不時會根據他所表露的神情,去判斷他的想法,或對我某些方面的看法。這使我的內心變得十分敏感,有時甚至心神不安,充滿糾結。我在他的眼裡,始終是個不太懂事、倔強、叛逆、不聽話的孩子。午後的太陽猛烈。他從那個小店回來了,手裡捧著一盒飯。遞給我後,他打開木箱取了一包方便麵,然後坐回位置,背著我啃起來。我打開飯盒時,聽見他一陣輕微的咳嗽。他回頭瞟了我一眼。我的內心泛起一陣隱秘而艱澀的痛。然後別過臉,面無表情地流淚。那一刻,我浪蕩的少年生活結束了。

  -2-

  那一天在夢裡,我看見了自己走進那個依然存在的大門。沙土操場,籃球架,歷經歲月浸染的「勤敬」校訓,重新翻建的育賢大樓……樓道寬敞明朗,陽光正好,玉蘭花繁盛。隨後來到那個逼仄潮濕的小屋子,窗外射進來的明媚光線里,升騰著少許細微的灰塵顆粒。空氣中舊書和物品的氣味,木質窗外的窄巷,人行道過的腳步和談笑的聲音。仿佛是剛被清理出來的一個木箱,裡面還殘存著記憶,卻已經空無一物。

  走出小屋,門前的空地上,有兩排長得極好的樹木,左邊是幾間教室。門前綠樹掩映,窗內書聲琅琅,有人頭攢動或起身來回的影子。春光明媚,映襯得室內空間格外優雅。心裡不是沒有嚮往,但卻覺得了無興趣,有一種格外排斥的心緒。轉身進入小屋,繼續未寫完的文字。

  不知道自己回去是否能夠堅持,但是教室內的那個天地,肯定不是我的。無法參與,難以加入。這是一種自知之明。有一些類型的世界不是我的,我的興趣不在那裡。

  夢裡的那種透徹到骨頭裡的決然,仿佛回到十九歲的自己,十分果斷。世事有時只能如此,我們必須做出選擇。

  -3-

  某一天,他走進我的小屋。那是我所期待的。他不是我的老師,因為他不曾教過我就讀的那個班。這是我對老師最初的定位和理解。但我卻把耗費半個月寫出的稿子,交付給了他。這種毫不猶豫的動作,來自人心深處的信任知會,是一種力量。他輔導了許多人參加徵文大賽。他對我幾乎沒有印象,但他欣然接納,讓我有點詫異,並因此感到驚喜。這種喜悅,與內心日漸增長的桀驁和顛簸,以及對課堂的了無興趣,是一種解脫。我對身邊的人說過,我以後會寫書,因為我要讓別人知道我的疼痛。別無選擇的疼痛。黯淡無光的疼痛。

  暮春的氣候,在鄉村還有點冷意。他習慣穿著圓領毛衫,外配深色便裝,看起來得體斯文。這種穿著十分符合他的彬彬氣質。他是屬於很有精氣神的那種年青教師,丰神俊朗,渾身散發著青春魅力。

  他的眼神澄澈得耀眼,豁然明亮,能讓人產生一種內心的安定感。這種感覺,現在看來,其實已經超乎師與生的關係。

  他拿起桌上的文稿,很專注地閱讀,每一個句子都會在他的大腦里反覆琢磨。他對用詞的嚴苛超乎我的想像,有時一個詞語,能反覆推敲個把小時。他會站在小屋的窗前,沉默,一直思索,然後共同討論,並在別具一格的想像和完美中,一同完成任務。

  這些短暫的沒有停歇的過程和交集,最終使我明白人世情分的稀少和珍貴,知道有些期望最終可以實現。世界空闊,而我與他卻相遇於一個小屋。

  初夏的島嶼陽光明亮,海風飄過悠長的沙灘。世間的清朗風月,如同一種靜默的昭示。在對它反視的瞬間,我看見了最初道路的深刻和堅定。

  -4-

  兩個月以後,我離開了那個小屋,逃避高考,隻身去了一座濱海小城。打工、畫畫,夜裡看很多書,寫一些文字。我記得離開那天我寫了一封信。我在信里說,我希望走進那條自己熱愛的路。我背著很多書,但丟下了那隻木箱子,就像對這個尚未展開行程的世界說,我要出發。

  這種感覺,現在看來,其實已經如同一場告別。

  那段經歷,使我對人與目標之間的關係,一直保持著某種信仰。在彼此之間,沒有妥協,沒有忍讓,毫不退縮。因為內心有自己的願望所在。於此而言,我是一個敏感而有自知之明的少年。這個少年,總是與世間的規則對峙,懷著一種冒險和激烈之心。

  那段時日,發生了許多事情,有悲喜,有失落。很多記憶已成過往,千帆過盡。

  現在想起來,十九歲之前的生活,也許是一生中最為殘酷而淒艷的歲月。青春像一段暗黑的火車隧道,呼嘯著奔馳。後來,他托人把我找回去。那時我知道了離開前的那個徵文,獲得了全國特等獎。在那一刻,我看見了從前,也看見了未來,並因此格外小心翼翼,如同推開一扇幽閉暗黑的大門,門外陽光萬里,道路兩旁一路花開。

  後來我與他去了北京,一起參加頒獎儀式,一起走過天安門廣場,去了故宮、圓明園……在八達嶺上,他對我講述了他的故事。他說,人若看清和明白自己的方向,就要去承擔它。即使心裡有一種擔憂,對這艱難漫長的道路,對選擇與出發的擔憂,也要承擔它,去堅持自己的使命。相比於深刻的哲學,我更喜歡傾聽平實、柔軟、低回,沒有阻隔與障礙的人類故事,他的許多話,給了我巨大的力量,讓我看到了心海的澄明,岸的盡頭。

  後來走上了畫畫的路,然後繼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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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以後,我早已離開了那個大門前有一條南北貫穿的馬路的校園,走出那個古舊的大門。從小鎮到城市,再到這個島嶼,一路不停地在城市裡遷徙,尋找能夠停靠的地方。我一邊工作,空餘時間寫作,發稿。我的生活,日益豐實並充滿幻想。但少年時,曾經跋山涉水而山高路遠,也曾困守城市繁華不知何去何從。看過世間風景,走過灰暗道路。這些影像已隨時間沉澱逐漸發黃。直到那一天,他又找到了我,這些微小的存在,在灰暗發蔫的記憶里,重新流轉鮮活。

  -6-

  午後收到一條信息。打開手機屏幕,一個「守望桃李」的名字申請添加。那一個瞬間,仿佛處在四周暗黑的影院裡,觀看大片開演前的序幕,許多黑白影像在眼前迅疾拉過。雖無聲無息,卻令人情緒激越,樂於接受這種交會方式。我們的話語並不多,簡單的幾句,但彼此聊得很愉快。他的言語依然詼諧可親。

  他說,抽空寫段文字,母校六十周年華誕。

  他是個極具情感的人。我想他回憶起我的時候,不僅僅是一個約稿的動作。他一定如我一樣千般心境,像翻開一個存放多年的舊相冊,密匝發黃的照片裡,動作歪斜、稚嫩,不切實際。但攤開翻看,十分喜歡,心潮起伏。這是對時間裡的事物的一種留戀。這樣的留戀令人的情感深刻綿長,內心開放靜謐。彼此之間像一見如故的摯友,並且心事親密。

  他說,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老師還真常想起你!

  好久沒有你的音信……你要常回來。他知道我不常回去。

  那個已經走過了十幾年的校園,早已歷經歲月變遷。即便時光飛快流逝,但因人事和記憶的存在,而深受情感的牽引,徒增心內的記惦……在我內心,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信號,而激起最初相見的許多細節,如同春夢覺來,往事般般應。

  十多年前,在孤寂無聊的小屋,與他相遇,看到窗外的晴空天際。

  十多年後,我在這個島上,在安靜和喧囂中行走,如同寂靜而執意的旅人,有自己的目標所在。兩邊都不是終點。寫作是生活的另一種方式,堅持了十年,屬於時光里的大部分。這些年來,許多文字被人閱讀或印製,在被知會的瞬間,於幽暗中發出微光,如同只有在夜色中才能被發覺的螢火。這是它的生命。它們是一葉扁舟,劈開海面前行,孤帆遠影,水天一色處,註定沒有回頭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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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在夢裡,看見他扶著自行車,陪我走進那個大門。烈日照射他的彎背。他對我說,希望這裡能讓你安下心。然後幫我卸下木箱子,抬起它,彎著腰一步步走進校園……就這樣從夢裡醒來。走到深夜的陽台,看到島嶼夜空泛白,四周空氣濕潤,屋前院內有蓊鬱的三角梅,墨綠的葉子在夜風中招搖。透過朦朧夜色,但見島嶼遠處的海面漁火點點,如同青春的燈火。

  然後想起白天與他的相會。人海茫茫,卻是他把我送出了那個大門。這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走過萬水千山回望與告別,少年時光如同一行白鷺落影,跌落潮水洶湧的海面,消失不見。經歷過諸多冷暖人世和多舛命運,已經不再需要傾心地付出去探索未來的路。迷茫已成過往。

  而那些愛過我們的人,一直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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