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目送,是我多年後的疼痛
2024-10-11 14:23:58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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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廳堂屋檐下,看到暮春大雨漸歇的清晨。天井上空呈現雨後沉悶發蔫的氣息。望著它,覺得血管和細胞里有種似乎要爆炸的孤獨。那種孤獨,那種身心欲裂、無助,沒人能夠知曉。那一刻終究明白,世間事,除了生與死,其他的都是閒事。
宅院內四處閃爍著各種忙碌的身影。切肉,燒飯,收金銀錢,沏茶,聊他生前的話題。神漢的搖鈴聲不知疲憊。曾經無憂的孩子在狹長走廊的角落裡沉默。幽暗的房內哭聲已經沙啞。披麻戴孝的人們坐在木凳上唉聲嘆氣。雨繼續下了起來,雨水從宅院天井跳入廳堂,打濕泥土地面。所有人在上面來來回回,沉重的腳印一遍又一遍被覆蓋。所有人都不可自拔。
錘子在棺木上敲響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他要走了。一個用盡情感灌滿我內心空白的人,一個在混沌迷惘的路口把我拉回來的人,一個一直替我收藏各類票據、舊物的人,我的第一個朋友,彼此才漸漸趨向互相理解的人,真的走了。現在連他的骨骼與肌肉也要化成灰,化為塵,與泥土融為一體。
大隊人馬護送他。他安靜地躺在屬於他的另一張床鋪里。他們走出宅院,走過兩側長滿旺盛灌木叢的小徑,走進鬱鬱蔥蔥的竹林,走向開滿山丹丹的山坡,走向一個永遠孤獨清冷的世界。
那一刻,所有的依賴即刻被抽離。希望破滅、等待斷絕、未來扼制,這樣的痛苦。然後在第一次極目遠送的悲愴里淚水涔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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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我一度成了一個感情上幾乎沒有根基的人。有許多愛,他超乎父母。母親常說我是遺傳了他的秉性,這使我們之間的情意越發深刻綿延。曾經幻想過,等我哪一天出息了,他依然健在,我們也許就能彼此獲得慰藉。也許我只是想,他像以前一樣,以那個姿勢坐著,在窄窄的廊角,翻閱手中的報紙,喝濃得發黑的茶。那跟我的小時候,一起住在那座大宅院時的景象是一樣的。我坐在他的身邊,便會覺得自己明白了他。如此相互地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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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遇到他。他獨自一人坐在走廊盡頭,那裡潮濕陰暗。看見我從廳堂石階上去,他笑容燦爛,很熱情地招呼我,取出金橘子給我吃,請我喝他釀製的甜葡萄酒。我拿出精緻的餡餅,以及買來的新衣服,他喜歡的無檐的絨毛製作的氈帽,一起送給他。他說,穿上這些就能夠很體面地去見你的太爺爺和太奶奶了。他一生幾乎沒有穿過昂貴體面的衣服。前半生在躲避抓壯丁的恐懼中度過,後半生大都在病痛中。他話語真實,我內心頓生歡喜。喜歡就好,給予的回報得到接納並被讚賞,我感到無限欣慰。
可惜醒來後發現是一場夢。坐起身來,窗外夜空昏暗,大雨傾盆。才凌晨三點鐘。仔細地再回想,回想,才確定了時間,他已經不在人世十一年。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春天,開春積蓄的雨,全部在暮春用盡力氣傾倒下來,倒得噼啪作響,倒得悵惘滿懷。
-3-
一個夢,需要埋藏多少年,才能夠從中迸發出積蓄的情感與溫暖?
世間事都是在歷經悲傷、歡喜、妄想,甚至變故、落空之後,才得以清醒地感受和認知的。人所不知的事物,都要親自經歷風霜雪雨,才知道輕重的。這是一種過程。有時看似明白清楚的道理,卻是隔山隔水,不得不費盡周折。
記得讀初中最後一年,沒有參加中考,執意選擇復讀。成為初四生後,依舊叛逆不羈。父母說,別人家的孩子是不會讀書才選擇復讀,你是不讀書才復讀。復讀生聲名狼藉。老師、同學常會說,別人讀一遍就夠,你還得多讀一遍,成績也不見長進。聽了臉上火辣辣的。確實如此。每次發下的成績單,都比人家差得遠。那時成績單每張都一樣,整本的,半學期用一張,一大本用到大學都用不完。為了矇混過關,索性撕掉,模仿老師的字跡,往下重填一張,然後回家交給父母。
後來才知道,那些伎倆他都知道,只有父母不知。可最後讀高中,還是得用錢去買。父母氣得五臟六腑炸開。他安慰,還沒到時候,到時就知道了。就那樣替我擋過去了。
然後在宅院門口,他目送我走遠。那個時候怎知什麼叫「到時候」。他的話一擋就是三年,父母極少再嘮叨,都聽了他的勸阻。
可後來的事更是離奇。三年後,索性不參加高考。那次被定義為離家出走,從一個小鎮到一個城市。後來也是他替我求的情,父母才點頭繼續讓我復讀。
依舊在那個門口,他目送我走出村口。
終於上了大學。那天,他說,真到時候了。然後,仍是在門口,目送我離去。
之後,他會為我收拾一些東西,比如車票、景點門票、票據……諸如此類細小的,我認為幾乎毫無意義的東西。
也不知從何時起,發覺他成了心裡的依賴。感動之餘心裡就想,等有能力再說。
許多情意在一次次目送里加深。日子也一天天被消磨掉,不知不覺。時光無聲,人在蒼老。
-4-
有時候會想,所有一切是因緣巧合,還是命中注定?
對生活的境遇,我們只能以命運來解釋,以此最終使自己獲得平靜,並且繼續相信命運無可改變的公正性。可不曾細緻想過,在那些放蕩的歲月里,他所給予的溫度,到底有多少。也許真的無論拿什麼樣的體溫計都無法衡量。這是在他最後一次目送後,我剛剛考上大學後才慢慢懂得去思考的。
無法想像,那是他最後一次的目送。而我的第一次,卻成了生離死別。他是我的親人,我的爺爺,一位有著八個子女,一生都在苦難的日子裡,黃色的土地里,一輩子都在那個大宅院裡轉,卻從沒轉出門,一輩子要承擔著生命創造出的無數痛和苦的普通人。
但是,他的那種面對磨難打擊時所呈現的高貴與沉靜,對所有家族人的犧牲與深愛,對周圍人的謙卑與尊重,以及自己所不自知的仁厚與良善……在一個家族裡,這些特質尤其使人印象深刻,猶如黑色墨汁垂落雪白宣紙。
大學畢業前在仁風橋頭算了一卦。占卜老人說,像我這樣的人,還是遠走他鄉的好,走得越遠越好。這些年,涉山涉水,千迴百折,一直都漂泊在陌生地。這些都不是自身的選擇。但背後卻從未覺得冰冷,有一股力量一直支撐後背並成為強大的驅動力,讓自己不被孤立起來,全心去超越生命的鄙薄與卑微。也一度想去發現它,用盡思緒卻終無果。
多年以後,一個暮春凌晨的夢醒後才發覺,原來是他的目光。然後站立窗口,只覺內心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