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1 13:17:18 作者: (德)尼采

  現在,我再不能不對下述問題,做直接回答,即一個人如何成為他現在的情形。這裡,我接觸到自我保存技術的最重要的關鍵所在了——自利。如果我們假定,一個人的畢生事業,一個人畢生事業的決定與命運,多少有幾分超越一般標準,那麼,就沒有東西比面對一個人的自我和這個畢生事業更為危險的東西,一個人成為他現在的情形這個事實,須先假定他對他現在的情形沒有一點懷疑。

  從這個觀點來看,縱使一個人生命中的差錯,縱使暫時的偏差和失誤,縱使浪費在那些遠離中心目標的工作上的猶豫、懦怯和熱誠,也都有其獨一無二的意義和價值。在這些東西裡面,可能有產生偉大智慧、最高智慧的機會,在那些所謂「反求諸己」,走向毀滅的環境中,自我忘卻、誤解、蔑視、自我的狹隘化和平庸化等,就等於理性的本身。用道德上的名詞來說:愛一個人的鄰居以及為他人和其他東西而活,可能是保持自我中心主義的一種手段。

  

  這是特殊情形,在這種情形中,與我向來的習慣和信念相反,我是站在「無我」傾向一邊的,因為,在這裡,這些傾向是有助於自利和自製的。整個意識的表面,必須除去任何重大的強制性。甚至要當心每一個顯著的詞句,要當心每一個顯著的行動:它們都導向一個危險的可能性,那就是說本能也許會太快地「了解自己」。同時,因為構成「觀念」註定要勝過其他東西,所以在內心不斷增長,它開始發生支配作用,它慢慢地使你從謬誤中迴轉過來,它促成一個人的各種性質和能力,而這些性質和能力有一天將成為你整個事業中不可缺少的東西,在主要事業,「目的」「志向」和「意義」方面,透露一點消息以前,它會慢慢地培養一切有用的能力。

  從這個角度看去,我的一生簡直就像驚濤駭浪。為了重新評估各種價值,也許需要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才能:尤其需要那些現在還不一定互相矛盾和破壞的對立才能。各種能力中的等級次序;距離感;不產生敵對的分隔技術;不混雜任何東西;不調和任何東西;種類繁多但不混亂,所有這些都是我本能的最初情形,是我本能的長時期秘密作用和技巧。

  它的保衛性表現得非常強烈,以致在任何時候對我內心所成長的東西,我都沒有獲得任何暗示,直到我所有的能力突然間都達到成熟階段,在某一天完全爆發出來為止。我想不起我曾經耗費心力的任何事例,在我的生命中,沒有任何鬥爭的跡象:我是一個與英雄氣質相反的人。像「忌欲」某些東西,「追求」某些東西,心中存有「目的」或「欲望」,在我的經驗中,我毫不知道這些東西。在這個時候,我展望我的未來,就像在平靜的海上一樣:沒有任何期望擾亂它的寧靜。

  我一點也不期望任何東西會與它現在的狀況有所不同:我不希望自己有所不同……我總是一樣。我從來沒有任何欲望。我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他活了四十四歲以後,竟然能夠說,他從來沒有為榮譽、女人或金錢煩心過。我並不需要這些東西。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有一天,我成為一個大學教授,這種念頭過去從來沒有進入我的腦海中,因為那時我還不到二十四歲。兩年以前,有一天,在同樣情形下,我變成了一個語言學家,我之所以成為語言學家,是因為我的老師里敕爾要我把我的頭一本語言學著作(23)在他主辦的雜誌上發表。

  里敕爾,我是帶著非常崇敬的心情提及這個名字的,他是我曾經認識過的人當中,唯一具有天才的學者。他擁有我們修林吉亞人所特有的,甚至讓德國人都同情的那種引人注意的癖性,甚至達到那種我們喜用迂迴方式所達到的真理。人們不要把這些話誤解為具有任何反對之意,像我修林吉亞同鄉,那有智慧的蘭克(24)一樣……

  人們會問我,為什麼我竟會敘述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根據通常的標準來說,為什麼我竟會敘述這些不重要的細節。尤其是,如果我命定要承擔偉大事業,那麼,這樣做,我像在損害自己。我的回答是,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飲食、地點、氣候、娛樂,所有自愛的辯解,比人們向來認為根本的一切東西,更為重要。就在這一點上,我們必須重新開始學習。其實,人們此前熱心重視的東西,甚至都不是實際的東西。它們只是幻想,它們都來自不健全本能的謊言,它們都來自有害本能的謊言。所有關於「上帝」「靈魂」「美德」「罪惡」「來世」「真理」「永恒生命」等概念。

  人們奢望在這些概念中尋求人性的偉大,尋求人性的「神性」,所有政治問題、所有社會秩序問題、所有教育問題,都徹頭徹尾地變虛假了,因為最有害的人們被視為最偉大的人們,也因為人們被要求去輕視這些「細節」,去輕視這些生活的基本需求。現在,如果我把我自己與那些向來被視為人類中第一等的人比較一下,其間的區別就很明顯了。

  我不認為這些所謂「第一等」人是真正的人類,對我而言,他們是人類的渣滓,他們是疾病和怨恨本能的產物:他們都是些怪物,他們徹底腐化,根本無藥可救,仇視生命。我是與他們完全相反的。對任何健全本能的跡象非常敏感,是我的特權。在我的身上,沒有一點病象,即使我時常患著嚴重的疾病,但是我從來沒有變成病態的:在我的本性中,你找不到一點狂熱的痕跡。

  在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個時刻,沒有人能夠指出我曾採取過傲慢或悲傷的態度。悲傷態度不屬於偉大:一個需要採取一種態度的人是虛假的。小心所有裝模作樣的人,當生活需要我付出最大的努力時,我覺得它是最容易的。凡是在這個秋天的七十天中,能看到我的人,在我身上都看不到一點緊張的痕跡,相反,只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愉快,因為在這七十天中,我懷著一種對後世的責任感,毫無間斷,完成了很多偉大的工作。

  在我之前,沒有人曾經做過這麼多工作,在我之後,也不會有人做這麼多工作。我從來沒有比現在這樣更能享受過我的飲食,也從來沒有比現在睡得更好。我不知道除了以遊戲方式處理偉大事業以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式:就作為一個偉大的象徵而言,這是一個必要的先決條件。最少的束縛,鬱悶的樣子,語氣方面任何冷酷的聲音,所有這些東西都不適於一個人,更不適於他的工作!

  我們的神經不要緊張,即使感受孤獨之苦也是一種妨礙,我經常苦惱的唯一東西是「繁雜」,也就是我心靈的變化無窮。在我柔弱的七歲時,我早已知道,人類的任何言語都不會影響我。因此,曾經有人看見我怏怏不樂嗎?今天,我還是具有對一切人都同樣殷勤,甚至充滿了對最卑下者的顧慮:儘管如此,卻沒有一點傲慢或輕視的意味。

  我一生都在氣惱那些在血管中具有卑劣血液的人。我認為人類所具有的偉大是對命運的愛:一個人無論在未來、過去或永遠都不應該希望改變任何東西。他不但必須忍受必然性,並且,他沒有任何理由去隱瞞它!在面對必然性時,所有的理想主義都是虛假的,但他必須去愛它。

  注釋

  (1) 皮得蒙,義大利北部的一個省,其首府為都靈。

  (2) 塞勒斯特(公元前86—公元前34),羅馬歷史學家。

  (3) 法國東南部的一個地區。

  (4) 修林吉亞,德國的一個邦。

  (5) 這裡是指尼采於二十三歲時所寫的一篇得獎論文。英譯者。

  (6) 高乃依(1606—1684),法國戲劇家。

  (7) 布爾熱(1852—1935),法國批評家和小說家。

  (8) 洛蒂(1850—1923),真名為路易·馬利·朱利安·維奧,法國小說家,著有《冰島漁夫》等。

  (9) 美雅克(1831—1897),法國戲劇家。

  (10) 法朗士(1844—1924),法國批評家、小說家和諷刺文學家。

  (11) 勒美特爾(1853—1914),法國批評家。

  (12) 指拿破崙戰爭。

  (13) 梅里美(1803—1870),法國小說家兼歷史學家,著有《卡門》。

  (14) 薩提爾,古代希臘人慶祝酒神節時,在狂歌熱舞中出現的一種人神,尼采認為此乃希臘悲劇的象徵,而希臘悲劇就是使希臘人從悲觀厭世中解脫出來,重新肯定人生世界的主要力量。

  (15) 普羅(1830—1894),德國指揮家。

  (16) 此地乃華格納的家鄉。

  (17) 德拉克洛瓦(1798—1863),法國畫家。

  (18) 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及散文家,著有詩集《惡之花》等。

  (19) 《特里斯坦》,全名為《特里斯坦與依索爾德》,此為華格納於1859年所作:而於1865年首次演出的一個歌劇名稱。

  (20) 齊格菲,原為德國傳說中的英雄,此地是指華格納所著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的主人翁,他獲得尼伯龍根的寶藏:戒指、魔劍以及可以穿戴的隱形衣帽。

  (21) 站在德國方面說,應說阿爾卑斯山的那一邊,可是尼採在寫作這本書的時候住在義大利,其實,尼采有很長時期是住在義大利,所以從尼采當時的處所,應該說阿爾卑斯山的這一邊。

  (22) 這裡是指叔本華一個有名的比喻,這個比喻把人比作豪豬,它們群居的傾向使它們聚集在一起,然而它們的刺又使它們分開。

  (23) 這裡是指討論第歐根尼·拉爾修的一篇論文,英譯者。

  (24) 蘭克(1795—1886)德國歷史學家,萊比錫大學畢業,早年鑽研神學、語言學,後來以羅馬、日耳曼諸民族的歷史著作享譽學術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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