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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的天鵝之歌

2024-10-11 13:16:11 作者: (德)尼采

  吾畢生唯喜讀以血書之者——尼采

  一

  尼采與克爾愷郭爾同為當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十九世紀時,幾乎沒有人懂得他思想的意義,可是,到了二十世紀,世人開始認識他的價值了。正如雅斯貝斯所說:「克爾愷郭爾與尼采的存在意義增加時,才有現代思想傾向的特色。」我們可以說尼采是進入二十世紀才大放異彩的思想家,現在請看這位二十世紀大思想家的現身說法吧:

  這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傳記作品,尼采以自嘲的態度,用彼拉多指著十字架上的耶穌所說的話來作為他自傳的名稱。從這本書的內容來看,與其說它是一部自傳,不如說它是尼采的思想歷程史,在這本書里,雖然也有生活方面的片斷記載,但大部分是記述他重要著作的概要以及心靈創造的過程。

  這本書是尼採在他44歲生日的第二天開始執筆寫作的,三個星期之後,全書完成,經過幾度修改以後,於1888年12月6日,大功告成。像他自己在本書開頭所說的,他讚美自己富於創造力的44歲盛年,更祝福他以往的一生,等他完成了這本自述書,跟著便進入了瘋狂時期。現在想起來,他好像預感到有這件事一樣,把他一生的思想精髓都擺進這本書里。這本書可以說是尼采散文中最後的天鵝之歌。在尼采極富悲劇韻味的一生中,這本書完成前後所發生的事,尤具悲劇性。

  在這本書的正標題旁邊,還有副標題:人性的,太人性的。它的意思表示,這本書是一部闡述尼采之所以為尼采的書。我們可以說,在所有人中,像尼采這種個性鮮明的人不多見:我們也可以說,在所有被稱為自傳這類作品中,也沒有像這本書這樣的奇特。本書不是傳統式的按著順序加以敘述。他以最大膽的、奔放的、極端的、直接的方式敘述著他自己。

  他敘述自己的方式表現出他特殊的個性。但這本書不只是用奇突的語句而已,在他狂語的背後,有他可愛的天真之處,在他咒罵的背後,充滿著敦厚的人情。例如,他曾攻擊過華格納,但他對華格納始終保持著永久的愛心。這在本書中《華格納事件》一章可以看出。在他放任自負的背後,卻有著無法填補的落寞孤寂之感。總而言之,他是一個最像人的人。雖然,在這本書中,有些奇突的、病態的東西,但卻是他對自己做最正直而毫無虛飾的表白。

  即使我們一再地重讀這本書,仍然會感到趣味盎然,並且會為我們帶來前所未有新的喜悅,尼采是一個天才,但在我們的感覺上,他沒有一般才子的氣息,也沒有自視不凡的地方。他所說的話,不管怎麼奇怪,怎麼突兀,聽起來似乎誇張,卻沒有超出他自己真正的感受,他只是把他所體驗到的,所思考到的東西,用真摯、正直、活潑直接地表現出來。他沒有一點虛偽,沒有一點浮誇,總是帶著誠實的態度,使我們觸及那些不易觸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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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本書在記述上也許不夠精細,但他對自己所做的解釋,勝過任何別人對他的解釋,只要讀過這本書的人,對他的一生、他的事業、他的抱負、他的思想,都會有完全明確的了解。他對自己所做的解釋,對一般文化、基督教、哲學、藝術、德國人以及德國文化氣質所做的批判,雖然都是極端性的,卻有著非常銳利而深刻的一面。

  二

  尼采於1844年10月15日,出生於萊比錫附近的小村。他的父親是新教牧師。他是家中的長子,二十歲時,畢業於普福塔高等學校後就進入波恩大學研究神學和古典語言學,這時,他最崇敬里敕爾教授,便在里敕爾的指導之下,從事研究工作,第二年即1865年,隨里敕爾教授轉學萊比錫大學,繼續研究古典語言學。這一年,他第一次獲知叔本華的主要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開始受叔本華悲觀主義哲學的影響。

  1868年,經里敕爾夫人的介紹,結識華格納,尼采熱衷於他的音樂。第二年即他25歲時,里敕爾推薦他就任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助教,1879年,因病辭去巴塞爾大學教席,尼采開始他的流浪生活,浪跡十年之間,病勢日益加劇,終於1888年末,發生精神錯亂的病徵,此後即度過連續十年以上的精神病生活,1900年8月25日,病逝於魏瑪。

  三

  縱觀尼采一生思想的發展,可以分為三個時期,與尼采曾有戀情的莎樂美在其《尼采論》中,曾經提到這個「三階段說」。尼采自己在其著作中,也說過所謂接觸道德超越的途程分為三種精神形態的話。這裡所謂精神三形態,即指虔敬、服從而學習的精神,破壞、批判而試作對價值重新估價的自由精神以及肯定、創造地對命運之愛的精神,他的主要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第一部中《三種變形》章里,也有「駱駝/獅子/孩童」的精神發展論。

  以上述的標準加以區分,尼采思想的展開,可以分前、中、後三個時期:

  前期(1869—1875),在古代希臘悲劇和哲學的研究中,深受叔本華和華格納影響的時期。在這個時期,他發表了《悲劇的誕生》(1872)和《不合時宜的思想》等書。

  中期(1876—1882),超越叔本華與華格納,向著懷疑和虛無主義突進的精神彷徨時期。在這個時期,他發表了《人性的,太人性的》(1876—1879)、《曙光》(1880—1881)和《快樂的知識》(1881—1882)前四部分等書。

  後期(1881—1888),透過與虛無主義的對立,其主要思想漸次充實展開,是向瘋狂中突進的時期。這個時期的作品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3—1885)、《善惡的彼岸》(1884—1885)、《道德的系譜》(1887)、《快樂的知識》(第五部分,1887)、《偶像的黃昏》(1888)、《反基督》(1888,即本文庫的《上帝之死》)以及《瞧!這個人》(1888,即本書)等。死後他的妹妹伊莉莎白把他生前著作斷片整理成《權力的意志》一書,也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四

  我們現在開始看看尼採在各個時期的中心思想。早期的中心觀念可以拿《悲劇的誕生》一書的思想做代表。在這部著作中,尼采所提出的是面對存在的悲劇性,希臘人如何憑藉悲劇精神以克服悲觀厭世的苦悶問題。

  尼采對悲劇的認識,獨具慧眼,他早年在波恩及萊比錫大學研究古典語言學,即古典希臘語言,這本是一種純粹學術性的研究工作,可是對於創造靈感豐富的尼采而言,即使這種純學術的工作,也不能掩蓋他的創造意志,所以,尼采與別的從事學術研究者不同,他在這種機械的研究中,發揮高度的創造衝動,他運用他從古典語言學中學來的知識,解釋希臘文明。

  《悲劇的誕生》一書,就是這種解釋的結果。在這本書中,他對希臘悲劇具有獨特的看法。他認為早期的希臘人,完全是悲觀厭世的,因為在泰坦巨人統治的神話中,希臘人生活在恐懼之中,毫無生命快樂的情調,這個世界,這個人生,給他們帶來的只是悲慘的境遇。這種情形,可以從森林智者對弗里吉亞的邁德斯國王所說的一段話中反映出來。

  當邁德斯國王向森林智者請教什麼是人生最好的事時,森林智者原本不想回答,經不起邁德斯國王的追問,最後森林智者嘆了一口氣說:「你們可憐的人類,為什麼一定要我說出那些你們最好不要聽的話呢?我告訴你們,人類最好的事情是不要出生,既已出生,那麼,次好的事情,是快點去世,歸於空無。」森林智者的這段話徹底道出了早期希臘人的人生觀,這種悲觀厭世的人生觀直到希臘悲劇產生以後,才轉變為充滿光輝喜悅的樂觀主義的人生觀。

  而所謂的希臘悲劇,尼采認為是由兩種成分組成的,即阿波羅情態和狄俄尼索斯情態。阿波羅情態代表靜穆的美,一切造型藝術,如雕刻、繪畫以及用冷靜的理智來觀照世界的態度,都是這種情態的表現。狄俄尼索斯情態則代表生命的力,一切非造型藝術,如音樂、舞蹈等都是這種情態的表現。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狄俄尼索斯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尼采借這兩個神的名字,代表發自人性根本處的兩種情態,這兩種情態,雖然都是發自人性的根本,可是,起初並沒有相交在一起,而是平行地發展。

  荷馬史詩是阿波羅藝術的極致,阿基洛卡斯的抒情詩則是狄俄尼索斯藝術的最高形態。當這兩種藝術形態各自展現的時候,還不曾達到藝術的巔峰,直到這兩種情態合二為一,也就是美與力合二為一,才達到整個藝術的最高形態。這個最高的藝術形態,便是希臘悲劇。

  由於夢幻的美的藝術世界與生命的旋律相結合,從此,阿波羅情態激發生命的力量,而狄俄尼索斯情態則喚起夢幻的美。希臘人透過這種悲劇精神,淨化世界,美化人生,使原先悲觀的生命情調,變為喜悅光輝的生命情調。燦爛的希臘文化便由此而產生。

  正當希臘文化充滿著生命力的時候,卻產生了一個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哲學揚棄了希臘悲劇中的狄俄尼索斯精神,只發揚阿波羅以冷靜理智靜觀世界的精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尼采對希臘哲學的獨特看法,他認為蘇格拉底是一位頹廢的哲學家。由於蘇格拉底的出現,從希臘悲劇中產生的希臘文化,便因而中斷,此後,希臘文化中的生命力便消失了,蘇格拉底以後的西方文化,完全是沒有血色的文化,後來,再加上基督教神學的摧殘,西方文化完全是貧血的弱者文化。

  正當尼采嘆息西方文化墮落的時候,他發現了叔本華哲學,這給他帶來很大的鼓舞。大家都知道,世人認為叔本華是悲觀主義哲學家,而尼采卻是肯定生命力量的,尼采怎麼能夠在叔本華哲學中得到慰藉呢?這裡是另有原因的,當叔本華的睿智深入表象世界的背後,洞察了意志力量以後,怎能不叫尼采歡欣雀躍呢?所以當尼采偶然發現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書的時候,他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廢寢忘食地把它讀完,這個時候,他完全沉醉於叔本華哲學中。這個時候的尼采,很像希臘神話中的邁德斯國王,叔本華則像那個森林智者,可是,尼采畢竟是尼采,他並沒有停留在叔本華哲學,他崇拜過叔本華,也擺脫了叔本華。

  我們知道,悲觀主義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淪在悲觀主義里而不能自拔。如果一個人能夠經過悲觀主義階段而又從其中跳出來的話,那麼,他對人世的體驗,會遠比那些膚淺的樂觀主義者更深刻,尼采就是這種人,當他發現叔本華的睿智,看透了世界的真相,他的確曾沉湎於叔本華哲學,可是,他又能夠從叔本華悲觀主義裡面跳出來,重新肯定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因而成為他自己所謂的悲劇哲學家。

  當他從叔本華悲觀主義里跳出來以後,他發現了華格納。在尼采的心目中,華格納簡直是狄俄尼索斯的化身。他從華格納的詩樂劇里,發現狄俄尼索斯的精神,也就是力與美的合一,夢幻的靜美與生命旋律的結合。沉睡了兩千年的狄俄尼索斯精神,在華格納身上復活了。這個時期,華格納可以說是尼采心目中的偶像,可是,曾幾何時,這個偶像又幻滅了。當第一屆拜羅伊特音樂節的時候,尼采開始寫作他的《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書,從這個時候起,他對華格納失望了。

  他說,任何人,只要心中具有他那個時候的觀念,一旦在拜羅伊特醒悟時,就可以想像他當時的感覺,他說,他好像一直在做夢,他幾乎不認識華格納了。當他寫完了《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書以後,他把這本書送去拜羅伊特,同時,尼采也收到了華格納的《帕西法爾》,華格納並且親筆寫著:教會參事官理察·華格納,送給他親愛的朋友尼采。在這兩部作品的互贈中,尼采似乎聞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好像兩把劍碰在一起時發出的聲音一樣。尼采嘆息華格納竟然成了宗教的虔誠者。在華格納身上再也看不出狄俄尼索斯的蹤跡,華格納再也不是希臘悲劇精神的化身了。至此,尼采想從華格納音樂中找尋叔本華哲學出路的夢想破滅了,此後,兩人便分道揚鑣。對華格納的期望幻滅以後,尼采似乎無所寄託,他的精神彷徨了一段時間。這個時期是他思想展開的中期,也就是他的破壞時期。

  五

  越過叔本華和華格納的中期思想結晶,除了上述引發他與華格納分手的《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書以外,主要的是《曙光》和《快樂的知識》。《曙光》一書是尼採在義大利北部名城熱那亞海邊完成的。這本書的基本思想是他躺在海邊岩石上思索出來的。在這本書中,他攻擊那些一向自詡「道德」的無我觀念,他開始反對那種自我犧牲的道德鬥爭,也就是反對抽象的人,他要我們做一個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人。

  書中一開始,就寫上一句印度格言:「還有那麼多的曙光,等著去散播它們的光明。」現在尼采問,這句格言的作者,到什麼地方去找尋新的早晨呢?到什麼地方找尋新的一天開始時鮮紅的朝陽呢?他自己回答著說,要在對一切價值的重新估價中去找,要在對一切道德價值的解放中去找,要在對一切以往被禁止、被輕視和被咒罵的信心中去找。他說,現在他的最大工作是替人類準備一個偉大自覺的時機。

  他認為,以往人類並沒有走上他們所願意走的正確道路。他們完全處在一種否定、墮落和頹廢價值的支配之下,因此,他覺得道德價值的起源問題是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因為它是決定人類未來命運的關鍵所在。以往,要我們相信,我們人類處在一種最好的情形下,聖經可以作為我們神聖的指南。其實,人類處在最壞的情形下,人類一向被那些吸血者,被虛偽貪婪的教士所支配。我們要改變這種情形,要擺脫這種情形,《曙光》這本書,就是開始這個改變和擺脫的活動。

  尼採在自傳中說,要建設新的價值,就必須破壞一切舊的價值,這個時期的尼采,完全在從事破壞工作。他開始對一切價值重做估價,掃蕩一切基督教的道德觀念,他認為基督教的道德觀念,不但是頹廢的道德觀念,而且是一切新價值的障礙,不掃蕩這些頹廢價值,便無法建立新的價值,所以,他大肆破壞。我們可以說,這個時期的尼采,是擺脫了叔本華和華格納而向著懷疑和虛無主義出發的。

  我們知道,虛無主義有兩條出路,不是走向自我毀滅的頹廢道路,便是從破壞中突出而走向訴諸行動的創造活動。我們也知道,俄國在大革命以前,是充滿著虛無主義氣息的,這點我們可以從屠格涅夫等人的小說中看出來。布爾什維克黨人列寧早年也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可是俄國的虛無主義,終於導致俄國的大革命,所以,虛無主義並不可怕,問題是如何面對虛無主義。現在,我們來看尼采如何面對虛無主義。對虛無主義的超越,是尼采後期思想的中心所在。

  六

  經過懷疑和虛無主義的破壞階段以後,尼采終於發現了自己,他的主要思想內容漸次充實而展開。這個時期的作品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也是他思想的結晶:《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本書的基本觀念——永恆輪迴,是在1881年8月間形成的。尼採在自傳中描寫過獲得這個觀念的經過。

  1881年8月間的某一天,他正在西爾烏普拉納湖邊森林中漫步的時候,突然間獲得了這個觀念。不過,在這一天的兩個月以前,他曾發現過一個前兆,就是他在愛好方面有一個突然而深刻的轉變,尤其在音樂方面。他說,也許整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都可以視之為音樂。他相信,在創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許多條件中之一,就是他在聽覺藝術方面的再生。

  查拉圖斯特拉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教主,尼採選擇這個名字作為他的代言人。所謂《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尼采如是說》。如果我們要了解查拉圖斯特拉這個人的特質,我們先要了解他的主要生理狀態,也就是尼采所謂「非常健康」的狀況。關於這個「非常健康」的觀念,他早在《快樂的知識》中就說得非常清楚。他說:「我們這些新的、無可稱謂以及高深莫測的人,過早地產生一個未經證實的未來!我們需要新的方法以達到新的目的:我們需要一種新的健康,一種更強健、堅忍、勇敢和愉快的健康。」這種健康不僅是一種靜態的享有,而且是經常的獲取,也必須獲取,因為他必須經常消耗它,因此,這些理想的追尋者,也許他們的勇氣太過謹慎,以致經常觸礁而受到挫傷,但是,他們一再重新獲得他們的健康。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未經發現的園地,是一個充滿著美、奇妙、疑問、神性的世界。在他們生存的這塊大地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滿足他們,然而在他們面前,卻有一個偉大的遠景,他們的內心,充滿燃燒的欲望,他們不能對今天的人類感到滿意,「超越今天的人類」成為他們的理想。這種理想不是任何人都能具有的,它只是某一種人的理想,它只是那些生命力旺盛,並且蔑視一直以來被視為神聖、良善、不可侵犯與極受崇敬之物的理想。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說:「我在我的四周畫上圓圈和神聖界線。那些與我共登高處的人更加少了。我為自己在更神聖的山中,建造一個山脈。」這位在一切人類中最積極肯定的人,在他所說的每句話中,都充滿了矛盾,然而,他身上一切對立的東西,最後都達到一個新的統一。人性中最高尚和最卑下的力量,最愉快和最可怕的力量,永遠都是從一個源泉中流出。在查拉圖斯特拉之前,沒有智慧。唯有查拉圖斯特拉的出現,「超人」這個觀念,才變成了現實。

  人是橋樑,不是目的。橋樑永遠是過程,不是歸宿。於是,他創造了「權力意志」這一觀念,人不斷地使自己高揚,不斷地否定而超越虛弱的自己,將生命力的勃發,一層層地在自己內在鼓動起生命的創造,將自我超越作為實存的自我創造,以人自己為創造主,讓一切價值與意志,由自己的重新創造而使之復生。「超人」觀念就是這種超越性的具體化。這不是表示人以外的另一種東西,而是表示著「超越和凌駕」的意義。自我超越的苦鬥途程,便是這超人性的實現。

  在了解了超人性的意義以後,現在我們再回到前面所說的「永恆輪迴」的觀念。所謂「永恆輪迴」是說這個宇宙永遠是重複著那已經存在的東西,沒有什麼新的東西產生。人類面對著這樣一個宇宙,就像一個工人經年累月地面對著一部做同樣活動的機器一樣,工人面對著這樣一部機器,總有一天會感到厭煩,如果人類會感到厭煩的話,那麼,人類將永陷於虛無主義的死結中。要擺脫虛無主義的死結,人類唯有勇敢地接受這個命運,不要詛咒命運,而要對它產生一種愛,這就是尼采所謂「對命運的愛」。

  唯有勇敢的人,才能面對這個沒有意義、沒有希望的世界,以自我超越的不息創造活動,充實自己,也替這個原本沒有意義的世界,創造意義。唯有勇敢的人,才能肯定這個不幸的命運。這裡,我們可以發現,尼采的「對命運之愛」與加繆在《西西弗的神話》里所表達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說得更正確一點,加繆《西西弗的神話》的主要觀念,應該是受尼采思想的啟發而來的。

  西西弗被判定在冥界推運巨石上山,當他把巨石推到山上的時候,它又滾落下來,第二天,西西弗又從山下把它推到山上,日復一日,他做著同一個工作,而且這個工作永遠沒有完成的可能。可是加繆說,西西弗應該感到快樂。西西弗應該肯定這個命運,西西弗不應該問巨石能不能被推到山上,只肯定這個推運的過程,這個推運過程的活動,就是生命的意義,所以,西西弗的快樂,是虛無主義的超越,同樣,尼采的「命運之愛」就是對虛無主義的超越。

  我們可以說,尼采一生的思想都是對虛無主義的超越。他三個時期思想的展開,都可以拿這個觀念連貫起來。在《悲劇的誕生》中所提出的問題,是希臘人在面對存在的悲劇時,如何藉助悲劇創造克服厭世悲觀主義的苦悶問題。而尼采認為厭世主義乃虛無主義的先前狀態,因此,《悲劇的誕生》中的問題,根本上也是虛無主義的克服問題。他中期的批判、懷疑和破壞工作,是徹底的虛無主義,「永恆輪迴」是這種徹底虛無主義的具體表現。可是,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主人公的犯罪目的是為了享受懺悔的快樂,同樣,尼采的徹底虛無主義,是為了享受超越虛無主義的喜悅。

  如果我們說,斯賓諾莎在永恆相下洞察宇宙人生,以理性之光,參悟一種境界,因而過著完全智者的生活。相反,尼采則打破只以人為理性存在的觀念,揭發理性主義的流弊,把人類一層層地發掘到非合理的生命根源,因而形成生命哲學的主流。當揭開生命的神秘之幕時,的確曾感受生命的煩惱,可是憑藉悲劇意識,又從生命的煩惱中淨化出來,重新感受生命的喜悅。當代存在主義哲學的中心課題,就是發掘生命的最深處,因此,我們說尼采是存在主義的先驅。

  七

  最後,我們來看尼采思想給予後世的影響以及後人對他的誤解問題。尼採在自傳《瞧!這個人》中早就說過,他知道他的命運,他說,總有一天,人們會把他的名字和那可怕的回憶連在一起,和那前所未有的危機連在一起。他也說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人,他是一束炸藥。可是這束炸藥不是某個團體的武器,而是炸開虛偽傳統的,他不想建立什麼信仰,他不想做什麼教主,他不需要什麼信徒,他只要做「真理之光」,以照破附著在傳統之上的一切謊言。可是,納粹法西斯黨卻斷章取義地利用尼采說過的某些話,作為他們政治目的的哲學基礎,歪曲尼采思想使之成為法西斯黨的代言人。這完全是法西斯黨的曲解,對尼采是一個很大的冤屈。

  有人說,與其說尼采思想產生了法西斯黨,不如說法西斯黨創造了一個尼采。不過,這個被法西斯黨創造的尼采,不是本來的尼采,而是被歪曲了的尼采。誠然,他的哲學是強者哲學,他的道德是剛性道德,所謂剛性道德是指勇敢、堅毅、強健等美德,可是其中並沒有包含殘酷、不仁等罪惡的意味。相反,尼採在思想上雖然強調強者道德,但他一生的行為,卻充滿了仁慈與同情,只是因為他生理上的脆弱,使他把強健勇敢偶像化,以至成為他的哲學原理。

  表面上看起來,他崇拜過拿破崙,好像他輕視一般人,只崇拜天才和英雄人物,其實,拿破崙只是代表他心目中勇者畫像的典型,他所輕視的只是那些自甘為群眾的人,因為甘為群眾的人,把一切價值都平面化,不容許有任何特立獨行和差異存在,這種人都是沒有個性的人,都是心理上的弱者,他們都缺乏創造力。不過,尼采雖然輕視這種人,但是,他認為一個偉大的人物,應該善待這種賤民,這是偉大人物的責任,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他是強調偉大人物的責任感,偉大人物應該造福於他所輕視的賤民,而且,偉大人物為這些賤民造福,並不希望獲得任何報償,只是偉大人物充滿了創造力,他生命力的充溢,使他必須散發他的熱和光。

  我們試看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言中如何說吧。

  查拉圖斯特拉三十歲時離家上山修道。

  十年之後,有一天早晨,他對著升起的太陽說:

  「偉大的星辰,如果沒有你所照耀的人們,你的光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查拉圖斯特拉下山傳道,

  他要把他的真理之光,在那些墮落的人類中散播,

  使他們走出幾千年來價值的迷宮,

  擺脫作為謊言傀儡的命運,重做真正的人。

  一個偉大的思想家,對人類必然具有無比的熱情,查拉圖斯特拉的高峰,雖然荒僻孤寂,然而他的熱和光,還是要灑上頹廢腐敗的人類,可是人類腐化已深,難以挽救。

  正如尼採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篇寓言中所說的,當一批預言家、科學家、聖者,來到查拉圖斯特拉所居的洞穴時,查拉圖斯特拉向他們宣布上帝已死後,就離開了片刻,當他重新回到這些人的地方時,發現他們在向著驢頂禮膜拜。這表示即使人類中的佼佼者如科學家和聖者,也不能一天沒有依賴者,所以一旦他們的上帝被宣布死亡,他們就迫不及待地要找一個替代者,一頭驢也可以成為他們膜拜的對象,試想這樣的人類,不值得這位思想家輕視嗎?

  自十九世紀實證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思想風行以來,人類更加積習難返,二十世紀的文化,完全是平面文化,完全是數量文化,即使今天我們最稱頌的民主政治,也只是人頭政治,以人頭的多寡決定政治的動向,其實,人頭的多寡怎能判定善惡是非,因為除了極少數的國家以外,這種多寡的形勢,大多是由於金錢和社會勢力促成的,所以,表面上看似民主政治,實則社會惡勢力政治,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尼采的先見,確實,這種空洞的民主政治,遠不如知識的貴族政治,至少在知識的貴族政治之下,還能激發人去做一個人,而在現代民主政治之下,卻是消除人的個性的。

  1998年10月

  重排大字修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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