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圖表與宇宙的景象
2024-10-11 12:49:39
作者: (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
在談及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們很容易就可以舉出關於患者的兒童經歷和真正的疾病之間關係的例子,而最為確切的表現方式莫過於繪製生命的圖表。經歷和疾病這兩個點由一條直線連接起來。
在大多數情況下,當我們繪製這種圖表時,我們採用精神曲線記錄個體的精神發展,用其他曲線記錄個體從兒童早期就已經產生的行為模式。
有的人可能會說,我們貶低了人類的偉大命運,因為我們採用了過於簡化的模型;而其他人則說,我們否認了人類是自身命運的掌控者,對自由意志和人類判斷力不屑一顧。
如果就自由意志而言,這種指責並不是錯誤的。我們面對著一個固定的行為模式。它的最終形狀可能會發生細微的變化,但其關鍵部分、發展勢頭和本質內涵從兒童早期開始就不會發生變化。
雖然隨著個體的成長,這種模式會受到他們與成人世界的關係的影響,但它仍然具有決定性意義。在反思的過程中,我們必須了解個體的早期童年經歷,因為嬰兒早期的印象影響著成長期的發展和他們應對未來挑戰的策略。
在應對挑戰的時候,兒童會用盡天生的所有身體和精神能量。他們在嬰兒早期承受的特殊壓力讓他們形成了豐富多彩的生活態度,並決定了他們對世界的原始看法,即宇宙觀念。對於人們在嬰兒期過後的「本性難移」,我們不應該引以為奇——他們成年期跟嬰兒早期的態度表現方式可能差異很大。
因此,我們不應當讓小孩子經歷那些可能會引起錯誤生活印象的事情。在這個方面,兒童的身體強度和耐性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的社會位置和教育者的特點也同樣關鍵。雖然在一開始,兒童對生活表現為被動性和反射性,但是隨後他們對生活的反應可以朝著特定目的進行。
身體的需求是調節兒童原始痛苦和快樂的平衡棒,但很快他們就學會了如何繞開和躲避這些原始需求帶來的壓力。這種現象發生於「自我發現期」,在此時期,兒童開始稱呼自己為「我」。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他們完全發現自己在環境中處於一個固定位置。
這個位置不是中立的,因為它迫使兒童改變生活態度,讓他們基於自身世界的需求、幸福觀和自我價值調整個人與環境的關係。
如果我們回憶一下關於人類目的論(目標導向)的內容,我們將會發現,兒童的行為方式背後隱藏著一個特殊的根深蒂固的統一性原理。在那些具有清晰精神目標的來訪者中,我們看到他們認為人際交往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因而感到壓力較大。
就像有的兒童在學校和家裡的行為完全不同一樣,有的成人表現出反向性格特徵,而他們的真正性格往往難以被人覺察。同理,兩個不同的人的外在動作和表現上可能完全一樣,但是,他們的內在行為模式卻會截然不同。
當兩個不同的人做著同一件事情的時候,他們依照各自鮮明的方式進行;而當他們做著看起來不同工作的時候,他們卻採取了同樣的方式。
這種模糊性令我們永遠也不能將精神的外在表現當作一種孤立的現象進行研究,相反,我們必須通過評價人類行為的總方向來研究心理學。只有將某一現象放入個體的整個生命歷程中進行評估,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它的本質作用。只有在確保個體的每一種外在表現都是他們總體行為模式的某一層面之後,我們才能深入考察人類的思考方式。
如果理解了為何所有的人類活動都是為了奮力達到某種目標以及它是如何受到現狀及過去的影響,我們就能夠把這個原理應用於最可能犯錯的領域。犯錯的原因與我們不正當的心理素質有關,我們對過去的成就感到沾沾自喜。
通過這種方式,我們不斷地強化個人的生活模式,它的形成離不開我們對事物的非客觀分析,我們在自身意識或潛意識的基礎上收集、轉換並同化所有個人感覺。科學本身可以指引上述過程朝著正確的方向發展,並最終糾正錯誤的行為。
至此,我們將通過一個例子對以上討論進行總結,並以我們已經掌握的「個體心理學」知識從多方面分析和解釋所有現象。
一名年輕女性來訪,抱怨自己糟糕的生活。她說,自己不滿足於整天被各種瑣碎的工作、事情打擾。從她的外表來看,我們可以知道她是一名急性子的人,眼神充滿了焦躁不安。她對自己必須做的各種簡單的工作充滿了重重焦慮。
從患者家屬和朋友的敘述中我們得知,她對所有的事情都是盡心盡力,似乎就要被巨大的工作壓力打垮。我們得到的總體印象是,她是一名對所有事情都非常嚴肅的人——一種常見的性格特徵。她的其中一位家庭成員給我們提供了支持信息:「她總是喜歡小題大做!」
讓我們一起沿著這種「小題大做」的思路,看看它對一群人和夫妻之間的行為影響。我們忍不住產生這種念頭:「小題大做」可能正是個體對世界的一種吶喊,希望不再繼續被施加更多的壓力,因為自己已經到達最大負荷的邊緣。
但是我們尚未知道這名女性的性格特點,必須誘導她說出更多信息,必須小心留意那些不起眼的細節,不能嘗試去支配這名病人,因為這會激怒她。在建立自信之後,她向我們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各種故事。我們很快得出這樣的結論:她的生活只是為了達到單一的目標。
她的行為正在向某些人(可能包括她的丈夫)表明,自己再也不能承擔更多的家庭責任或義務,而應該得到更多的關心和照顧。隨後,我們進一步推測,所有的這些行動肯定源於過去的某一個時間點,當時她的個人需求未能得到滿足。我們成功地引導她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多年以前,她曾經度過了一段極度缺少關愛的時期。現在,我們應該可以更好地理解她的行為了。她的「小題大做」是為了強化自己對關愛的渴望,防止再次陷入缺少溫暖和關愛的境地。
她對自己的分析也支持了我們的結論。她提到一名具有截然不同性格的朋友,這名朋友在面對不幸婚姻的時候選擇了逃避。有一次,她看見這名朋友站在客廳中,一邊翻看著書籍一邊以厭倦的語氣對丈夫說:「我真不想做這頓晚飯。」這激怒了她的丈夫,他開始用各種刻薄的語言進行諷刺。
對於這件事,這名患者說:「如果我遇到這種情況,結果會好得多!沒有人會罵我,因為我從早到晚都忙於做家務。即使家裡的午餐做遲了,也不會有人發出任何怨言,因為我總是被叫去做其他各種事情。我是不是應該放棄這種方式呢?」
我們可以猜到這名患者正在想什麼。她希望以一種平淡的方式獲得某種程度上的優越感,卻不會因為渴望關愛而受到他人的責罵。這是一種很成功的策略,我們很難勸告她放棄這種做法。但這種做法還引發了其他的一些問題——她所得到的關愛(同時也是一種支配感)永遠都不會達到足夠的強度。
這引起了一系列問題。一旦屋子裡的東西放錯了位置,她就不能繼續干任何事情。太多未乾的事情使得這名患者時常頭痛,她的睡眠永遠都不會太安穩,因為她總是在擔心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應邀赴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各種各樣的煩瑣準備工作卻讓人望而生畏。
因為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對她來講都是異常關鍵的細節,她將赴宴看成了一種需要千萬次準備的任務。我們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推測,她最終要麼推辭赴宴,要麼遲到。她的社會感總會受到某些方面的制約。
在婚姻生活中,許多情況都因為這種對關愛的渴望而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例如,我們不難想像,伴侶的一方有時候會因公出差、參加夜晚聚會或出入他所感興趣的俱樂部。這時,如果另外一方被冷落在家裡,是否會有損夫妻之間的愛意和關心呢?
乍看之下,我們可能會說,結婚就意味著婚後雙方都必須儘量待在家裡。這種有趣的觀點不可避免地帶有片面性,因為對於工薪家庭來講,單純地追求家庭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
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不可避免地困擾著婚後生活,而在以上的案例中,這些問題出現得太多了!有時候在深夜裡,丈夫躡手躡腳地溜進被子裡,企圖儘量不驚動妻子,但他突然發現,其實妻子並沒有睡著,於是他的內心充滿了愧疚。
其實,我們已經不必做進一步的表述——因為對於問題出現在哪裡已經不言而喻。但同時我必須指出:在婚姻生活中,不僅僅是女方會玩這種「遊戲」,許多男人也會做出這種事情。我們只需明白,對關心和照顧的渴望可能會以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
對於患者而言,這種形式可能是丈夫必須在夜間出行,於是妻子說:「親愛的,不要太想念家裡。你很少參加交際活動,所以盡情享受這個夜晚吧!」雖然她用嬉戲的口吻說這些話,但是她的話語卻深含意義。
她所想的並不是所說的意思,而深入的觀察為我們揭示了這種聯繫——她並不希望讓自己看起來過於嚴肅。從外表上看,她的語言令人心悅誠服,她的態度很真誠。但事實上,她透過話語向丈夫下了最後通牒。丈夫因為得到妻子的授權,所以可能會在外面待到深夜。
結果,妻子會覺得自己遭受了嚴重的傷害,而且如果丈夫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意願而待在外面,她也會產生一種被輕視的感覺。她曾經說過的話讓所有的事情都變得微妙起來。她與丈夫形成了一種直接的「同伴關係」,而丈夫雖然參加了社交活動,但是仍然願意聽從妻子的意願。
現在,讓我們將這種對關心和照顧的渴望與以下的新想法聯繫起來,即只有當她處於命令者位置的時候,才能處理身邊發生的事情。我們馬上意識到,在她的整個生命歷程中,其驅動力來源於不甘於做第二名的決心。她總是希望保持支配地位,絕不允許任何批評將自己從安全的位置上拉下來,從而一直處於自己小宇宙的中心。
我們可以從她的所有生活中發現這種決心。例如,如果被告知即將更換清潔女工,她將會變得異常激動。很明顯,她希望自己能夠像支配舊的清潔工一樣壓制新的清潔工。
同理,如果她必須離開家庭這個可以確保自己支配地位的地方,突然進入一個自己完全不能支配的世界,她也會變得異常興奮。在這個世界中,她必須躲避所有的陰謀。事實上,她處於一個從屬的地位。如果我們能夠知曉她在家裡的專橫行為,就很容易理解令她感到興奮的原因及其背後的含義。
這些性格特徵通常披著賞心悅目的外表,以至於乍看之下,沒有人會認為說話者同時也是一名受害者。但這種受害經歷確實會產生巨大的破壞。我們可以想像,一個刻意放大和誇張這種壓力的人,不敢乘坐公共汽車,因為他不能控制公共汽車的走向;在嚴重情況下,這種懼怕可能最後讓受害者不敢走出家門。
從這些受害者的疾病進展中我們可以看到,童年印象對個體的後續發展發揮了重要影響。我們不能否認,從她的角度來看,這名女性事實上並沒有犯錯。讓一個人的態度和所有生活都朝著追求溫暖、自尊、榮譽和關愛的方向進行,讓她不時地感受過重的壓力和筋疲力盡終究不是一件壞事。
事實上,這是抵擋外界批評的最好方法。它不僅可以迫使他人採取溫柔的態度,而且也可以繞開所有干擾她的哲學世界平衡的因素。
如果我們追溯這名患者的早期生活經歷就會知道,在學校期間,她一旦不能完成家庭作業,就會表現出極度的消沉,從而迫使老師採取溫柔的方式對她。
她也是家裡年紀最大的孩子,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她常常跟弟弟打架,即便他是三個孩子中最討人喜歡的。她認為大家關注自己的家庭作業是一件特別令人苦惱的事情,而真正值得關注的個人成績(她一開始曾經是一名好學生)卻殘酷地被人所忽視。最後,她再也不能忍受這種做法,叨叨不休地抱怨大家應該注意到自己的個人成績。
從以上的討論我們可以得知,這名年輕女性渴望平等。從童年早期開始,她就懷有一種自卑感,並希望盡力克服這種感覺。她在學校表現出的行為就是成為一名壞學生。這對她來講,並不是什麼好事情,卻符合她對世界的幼稚看法——這是一種得到他人關注的最好方式!她的一些惡作劇似乎是有意而為之,因為她曾經大聲宣布:「我想成為一名壞學生!」
但她的父母並不認為孩子在學校成績差是一件糟糕的事情。這引發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受妹妹事件的影響,她突然在學習上表現得非常突出。妹妹在學校的表現非常糟糕,但母親對她給予了極大的關心——妹妹的問題出現在其他方面上。
在我們的例子中,患者只是學習成績較差,但她的妹妹卻在行為舉止方面出現了問題。因為相對於學習成績較差而言,行為出現問題可以造成更惡劣的社會影響,更容易得到母親的關注。錯誤的「緊急」行為迫使父母放下手頭的所有工作,專心解決孩子的問題。
爭取平等地位的戰鬥就此結束,但是,一場戰爭的終結絕不意味著永久的和平。沒有人會甘於風平浪靜的生活。所以,這名女孩發現了其他可以吸引他人注意的方法,這些方法最終給她的性格形成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影響。
現在,我們完全可以理解為什麼她大驚小怪、匆匆忙忙或發瘋似的追求忙碌生活了——所有這些活動都是演給她父母看的,其目的在於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同時,這也是對父母不能平等對待所有孩子的一種控訴。當時父母的態度從根本上影響了她今天的行為。
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深入研究這名女性的生活。她記得很清楚,自己小時候總是很喜歡欺負剛出生的弟弟。只有當母親制止她的時候,她才肯罷手。當時,她的年齡是三歲。即使是在那么小的年紀她也能感受到,因為自己是一個女孩兒,所以父母並不會投入太多的關注。
她還記得,自己曾經在許多場合傾訴渴望成為一名男孩兒。弟弟的出生不僅迫使她離開溫暖的安樂窩,而且還深深地侮辱了她。因為作為一個男孩兒,她的弟弟所享受的成長條件比她之前的要好得多!為了補償這種缺失的愛,她採用的方式就是讓自己看起來總是忙於工作。
現在讓我們對她的一個夢境進行解釋,藉此說明這種行為模式是如何深深地植根於她的靈魂深處的。在夢境中,她正在跟丈夫交談,但她的丈夫看起來並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女人!這是她對個人經歷和關係進行解讀的所有想法的基礎。這個夢境提示,她已經和丈夫建立了平等的關係,丈夫不再像是弟弟一樣支配自己生活的人,而是一名女性。這兩名女性不存在任何地位的差異。在夢境中,她獲得了自己從童年期以來就一直期待的東西。
綜上所述,我們已經掌握了聯繫兩個不同精神發展點的方法。我們已經發現了她的生活方式、生命曲線、行為模式,而且通過以上多方面觀察,我們得到的統一印象可以歸結為:這名患者正在盡力通過溫柔的方式獲得支配地位——就像打出了溫柔的鐵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