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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38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里維埃瞧著飛行員佩爾蘭。二十分鐘後,佩爾蘭就會下車,他將會帶著滿身的疲憊消失於人群之中。他可能會想:「我累壞了……幹上這個苦差事!」他可能會對老婆說:「這裡可比安第斯山脈上空舒服多了。」人類竭力想要抓住不放的東西往往就是差一點被別人從自己身邊搶走的東西:他已經體驗過了它的不堪一擊。這個虛偽的世界,表面布滿了視覺陷阱,而他卻是在這表面的背後,熬過了幾個小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回到這座城市,再看到它的燈光;能不能再見一次那些少年時結識的既討厭又可親的夥伴,再體驗一把人性的軟弱。
里維埃想:「每一群人當中,都會有一些人看似平淡無奇,實際上卻是出色的信使,只是他們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這種特質……除非……」
里維埃小心翼翼地提防著一些崇拜者。因為他們不懂冒險的品性,他們的激情滿滿和信誓旦旦扭曲了冒險的本意,也貶低了從事這個行業的人。佩爾蘭的優點就在於他了解——比任何人都了解——處於某種光環照射下的這個領域到底是什麼樣子;而且,他還能對那些庸俗的阿諛奉承之詞嗤之以鼻。所以,里維埃就極其簡單地祝賀他:「可是,你是怎麼做到的?」喜歡佩爾蘭,主要還是因為他精通行話,一談起飛行,就像是鐵匠談起自己的鐵砧板。
佩爾蘭首先解釋說自己的退路已經被切斷了,他甚至頗感歉意:「我別無選擇,就只能那樣晾著。」接著,一切都被吞沒了,風雪之中,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但是一些猛烈上升的氣流救了他,那股氣流把他拋到兩萬兩千英尺的高度。「整個飛越的過程,我肯定一直和山尖保持著同一高度。」他又說起了陀螺儀,說起進氣孔的位置必須要變一下:雪把它堵住了。「您知道的,都結了冰。」後來,他又被一些其他的氣流推搡得輾轉下跌,他自己都不相信從一萬英尺的高度掉落下來的過程中竟然沒撞上什麼東西。事實上,那個時候他已經處於平原的上空了。「在突然進入那片明媚的天空之前,我根本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到了平原上。」當時,他的印象就是從一個山洞裡逃出來了。
「門多薩也有風暴嗎?」
「沒有。我降落的時候,天氣晴好,也沒有風,但是風暴就在我腳後跟上緊緊地攆著。」
他做了一番描繪,因為,按照他的說法:「無論怎麼說,還是有點怪怪的。」風暴的頂端隱藏在高高的雪雲之中,底端就像黑色的岩漿在平原上翻滾著,把城市一個接一個地灌滿了,就像裝瓶子一樣。「從未見過這樣的事……」他不作聲了,被一部分回憶緊緊地觸動了。
里維埃轉過身看著檢查員。
「這是太平洋颶風,可能他們還沒來得及警示我們。不過,這類颶風從來不會到達安第斯山脈的。」
很少有人能夠意識到事情正朝他們預想的反方向發展,這一次,它會向東行進。
檢查員對此一無所知,只會點頭稱是。
檢查員顯得有些猶豫,他轉向佩爾蘭,喉結顫動了一陣,卻什麼都沒說。他思慮之後,眼睛又看著前方,繼續矜持著自己憂鬱的尊嚴。
這種憂鬱,就像個背包一樣,時時刻刻地挨在他身邊。他是昨天晚上才抵達阿根廷的,里維埃召他過來處理一些不甚明了的雜務。但是,他檢查員的尊嚴和他粗大的雙手一樣,無處安置。他沒有權利去艷羨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和激情;他的職責就是循規蹈矩;他也沒有權利跟別人一起喝酒,沒有權利直呼飛行員的名字,或是大著膽子說一些俏皮話,除非遇到千年不遇的機緣巧合,在同一個機場站恰好碰上另一個檢查員。
「當檢查員,」他想,「太難了。」
事實上,他並不做什麼判決,只是負責點頭罷了。為了掩蓋自己的無知,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他都只是謹慎地點點頭。這讓那些心懷鬼胎的人備受煎熬,但設備的維護和保養卻得到了改善。他不太受歡迎,因為檢查員生來就不是討人歡心的,而是來打小報告的。他本來想推出一些新的方法和技術手段,但是又放棄了,因為里維埃在報告中寫道:「檢查員羅比諾向我們提供的應該是報告,而不是詩歌;檢查員羅比諾應該把他的聰明才智運用到激發員工的熱情上來。」打那以後,他就開始揪著別人的缺點不放,就像不會錯過日常的飲食一樣——機械師貪杯酗酒、機場場長徹夜狂歡、飛行員降落不穩導致飛機彈跳。
里維埃傾向於這樣評論他:「不夠聰明,所以才能給我們提供實實在在的服務。」出於對自己屬下的了解,里維埃制定了一套規章制度,但是對羅比諾來說,就只剩下對規章制度的了解了。
「羅比諾,」有一天,里維埃對他說,「哪一個起飛延誤,就扣除哪一個的準點獎金。」
「如果不是哪個人的失誤呢?比如起霧?」
「起霧也算。」
能夠擁有一位無懼行事不公的上司,羅比諾覺得很自豪。他甚至借著這種決不妥協的權力贏得了威嚴。
「飛機是6時15分起飛的,」他隨後就會對各個機場的主管反覆地說這句話,「我們要扣除您的獎金。」
「可是,羅比諾先生,5時30分的時候,您連十碼以外都看不見啊。」
「這是規定。」
「可是,羅比諾先生,我們也沒辦法驅散大霧啊!」
羅比諾故作高深莫測。他是領導階層中的一員,在這群無足輕重的人中間,只有他知道如何通過懲罰別人來改善自身的處境。
「他不出主意,」里維埃曾經談起他,「所以也就出不了餿主意。」
如果飛行員損壞了飛機,飛行員就領不到「無意外」獎金。
「可是,如果發動機在樹林上空停車了呢?」羅比諾曾經問過這樣的問題。
「樹林上空,也沒有獎金。」
羅比諾不做任何爭辯。
「我很遺憾,」後來,他饒有興味地對飛行員說,「我甚至覺得非常非常遺憾,不過,你要是能在別的地方出現故障就好了。」
「可是,羅比諾先生,你沒辦法選擇……」
「這是規定。」
「規定,」里維埃心想,「規定就像是宗教習俗,看起來荒唐,卻能夠約束人。」里維埃並不在意自己看起來是否公正,對他而言,這些詞甚至沒有任何意義。晚上,那些住在省城裡的布爾喬亞小市民總會圍著露天音樂台閒逛,里維埃覺得:「對他們公正還是不公正,這毫無意義。他們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在他看來,人,就是等待著被融化重塑的蠟塊,他需要給這個材料培育出一個靈魂,給它灌輸一種意志。在這個征服的進程之中,他並不是要奴役他們,而是要讓他們得到升華。任何延誤都要懲罰,在這一點上,他肯定做不到完全公正。但是他刺激著每個機場都保持著準點的意識,而這種意識就是他創造出來的。他剝奪了下屬一看見陰霾天就高興得不得了的念想——那純粹就是偷懶的藉口;他們只有得到命令才可以休息,這使得最謙遜的地面員工暗地裡都會為那些延誤的航班抱屈。於是,他們就學會了在鋼板上找裂璺:「北面天空有個豁口,快從那裡飛!」幸虧有了里維埃,一萬多英里的里程上,對郵航班機的尊崇高於一切。
有時候,里維埃也會說:「這些人很幸福,因為他們很享受自己的工作,而他們之所以能夠享受這份工作,恰恰是因為我不講情面。」
可能,他會讓工人們覺得苦惱,但是他也為他們提供了真正的歡樂。「必須要敦促他們,」他心想著,「要敦促他們向著艱苦的生活進軍,生活中既有苦難也有幸福,事實上,明白這個道理才是最重要的。」
汽車進城之後,里維埃讓司機送自己去公司的辦公室。當羅比諾發現只剩下佩爾蘭和自己兩個人的時候,就看著他,準備張口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