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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35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遠處,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平穩厚實:那是一種趨於成熟的聲音。燈光全都打開了。紅色的信號燈懸在空中,像是電台的天線上綴了塊紅寶石,在機庫頂上華麗地閃爍著,在機場裡勾勒出一個矩形。這是一派節日的氛圍。
「來了。」
飛機正朝著他們飛過來,已經被交叉的光柱捕獲了,閃閃地,像一條被網住的魚。飛機終於在機庫前面停了下來,機械師和地面員工蜂擁而上,把郵包卸下來,但飛行員佩爾蘭卻沒有動靜。
「嘿,你等什麼呢?」
飛行員正忙於一些秘密的工作,不屑搭理他們。可能他的耳朵里現在還裝滿了飛機的噪聲。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身子向前探,撥弄著一些看不見的東西。終於,他轉過身面對著這些官員和職工,嚴肅地看著他們,似乎他們都是他的奴隸,他仿佛是在清點他們的數目、比畫他們的高矮、掂量他們的重量。他覺得自己完全俘獲了他們,連同這座張燈結彩的機庫和這條水泥塑就的飛機跑道,甚至,還有遠處城市裡的喧囂和女人,以及城市裡的溫暖氛圍。他把所有人都握在自己的巨掌之中,把他們當成自己的臣民,因為他可以觸碰他們、聽他們說話,還能欺負他們。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甚至想痛罵他們一頓,因為他們站在那裡默不作聲,對困境混沌無知,只知道對著月亮充滿艷羨地打著哈欠。不過,他沒有,他只是冷淡地跟他們打了個招呼:
「……給我拿點喝的。」
接著,他下了飛機,想跟他們聊一聊這次飛行的境遇。
「如果你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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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他覺得自己只要這麼一說就夠了,於是就走開了,脫去了他的皮外套。
專職司機開著跑車送他們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城區的時候,佩爾蘭挨著沉默不語的里維埃和愁眉苦臉的檢查員坐著,突然覺得很沮喪。熬過了那樣的險境,雙腳剛一踏上堅實的土地,就像射子彈一樣噴出一通咒罵之詞的時候,還是不錯的,這感覺真的很棒。但是接下來,當你回頭審視這一切的時候,你就會開始琢磨……
與暴風雨進行的抗爭,好歹還是一件實實在在、坦坦蕩蕩的事。但是自然界的事物在自以為神鬼不知的時候所顯露出來的那種古怪面目卻並非如此。他想:「這真是一種叛變。雖然表面上只是略顯陰暗蒼白,但實際上一切事情都起了變化。」
他努力地回憶著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平平穩穩地飛越了安第斯山脈。在厚厚的積雪的覆蓋之下,群山都已經睡著了。整個山脈都感染上了冬雪的祥和平靜,如同漫長的世紀會讓死寂的古堡變得安詳一樣。方圓一百二十英里之內,既沒有人,也沒有一絲生機,更沒有什麼動靜。從兩萬英尺的高空,你能夠看到的只有垂直的山脊、巨石林立的海岸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
接下來,當他靠近圖蓬加托火山的山峰的時候——他想了一下——沒錯,就是那裡,他見證了一場奇觀。
一開始,他什麼也沒看到,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有些輕微的心神不定——就像一個人自以為神鬼不覺的時候,卻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被別人盯著看。可是,太晚了,而且他也弄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被怒火給圍住了呢。但事實的確如此。可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這種感覺是從岩石中冒出來的?是從雪地里滲出來的?又是什麼樣的泄密之心給了他這樣的暗示?一路上,他似乎沒遇上什麼事,途中甚至連陰沉的暴風雨都沒遇見。但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世界出現在他的面前,它與先前的世界幾乎沒有差別。佩爾蘭的心收得緊緊的,不知所措——他看著這些率性的山峰,看著那些覆蓋著積雪的山脊,它們只是稍稍變灰了一點兒。但是它們開始活了——像人一樣。
他的手本能地抓緊了操縱杆。有些他無法理解的事情正在醞釀之中。他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像一頭即將躍起的野獸,但是除了一片寂靜,他什麼也看不到。對,只有寂靜,但是寂靜中卻潛伏著一股怪異的力量。
突然,所有的一切都開始冒頂了。山脊和峰頂變得像剃刀一樣鋒利,猶如船頭的斜桅,刺進了狂風之中。接著,他似乎看到它們像一艘巨型的無畏戰艦,正在轉向、移位,就在他的身邊開闢了一片戰場。接著,空氣中輕輕地瀰漫起了一股細塵,輕柔得像一縷薄紗,正沿著雪山向上緩緩地浮揚而上。他回過頭去,想看看在必要的時候,能否從身後找到一條退路。但是,他顫抖了:身後的整個安第斯山脈都在發酵、膨脹。
「這下完了。」
正前方的一個山峰上,積雪突然爆裂開來——那是白色的火山煙!接著下一個山峰也爆發了,僅僅偏右了一點點。一座接著一座,所有的山峰都燃起了熊熊大火,似乎是被看不見的火炬手挨個點燃了。此時,第一陣空氣渦流已經撲到了他的面前,周圍的群山都開始搖擺起舞了。
暴行過後,沒留下什麼印跡;接下來的肆虐,他也記不清楚。他所記得的,就只剩下自己在灰色火焰中拼殺出逃,是那麼恐怖。
他想:「暴風雪算不了什麼。你總可以自救。但是,剛剛的這次遭遇——真是要命。」
那張善變的面孔,那張他自以為能在萬千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來的面孔……已經消失了,他已經把它的樣子忘得一乾二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