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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6:29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此刻,在他的身下,陰陽交割的丘陵正在金色的晚霞中蜿蜒起伏著,遠處的平原則溢滿了久久不散的亮光。在這片土地上,平原不會輕易放走夕陽的金光,正如蕭條的冬季不會輕易放棄雪花的潔白無瑕。

  飛行員法比安正駕駛著飛機從美洲大陸南端的巴塔哥尼亞運送郵件前往布宜諾斯艾利斯。眼前的景象與海港何其相似!他知道黑夜就要降臨了:面前是一片靜謐的開闊地,慵懶的雲彩徜徉其間,輕推著漣漪,恰如一片平靜的港灣。現在,他就要進入那片巨大的幸福港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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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處這般靜謐之地,他覺得自己是在安詳地散步,就像一個牧羊人,徜徉於寧靜之中。巴塔哥尼亞的牧羊人總是這樣不緊不慢地從一片羊群走向另一片羊群;而他,是從一座城市飛向另一座城市。那些小鎮,就是他放牧的羊群。隔上兩小時,他就會看到這群羊在河邊喝水,或是見到那群羊在草原上吃草。

  有時候,當他飛越六十英里如大海般渺無人煙的草原之後,就會遇上一片孤獨的農莊,它好似正在高原的草海波濤上雀躍而行,把滿載著人類生命的貨船載向遠方。這時,他就會操控著機翼實施驟降,似乎是向這艘船致敬。

  「聖胡利安可見。十分鐘後降落。」

  機上報務員把這條消息發送給了這條航線上的各個機場站。從麥哲倫海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一千五百多英里的航線上,類似的機場站一溜排開。但是飛過眼下這個機場站之後,就進入到黑夜的疆域了——就像在非洲,經過最後一個被征服的村莊之後,就進入了未知世界。

  報務員給飛行員遞過來一張字條:「周圍雷暴太多,耳機里都是雜音。我們要留在聖胡利安過夜嗎?」

  法比安微微一笑。天空平靜得像個金魚池,前方所有的機場站都報告說:「碧空,無風。」

  「我們接著飛。」他回答道。

  報務員想,雷暴已經在某個地方靜候他們的光臨了,像一條藏在蘋果里的蟲子。夜晚可能會很美,卻被寵過了頭;一想到即將進入那片熟過了頭,甚至要腐爛的黑影之中,他就不由得覺得噁心。

  法比安操控著發動機怠速低轉,很快就要把飛機降落在聖胡利安了,此時,他覺得很疲倦。一切能讓人充滿溫情的事物——他們的房屋、他們的小咖啡館、他們漫步其間的小路兩旁的樹木,都迎著他浮游而上。他像個征服者,沉浸於勝利的喜悅之中,忖量著自己的帝國大地,發現了治下子民平實的幸福。法比安覺得有必要放下武器了,有必要體驗一下渾身的酸痛和麻木了——不幸也是人生的一種財富;有必要在此地做一個普通人,能夠倚窗望著外面自此不變的景色。他本來很樂於接納這樣樸實的小村子:一旦做出了選擇,人就會滿足於生命的機緣,而且能學會愛上它。生命的機緣和愛情一樣,會把你緊緊地包圍起來。法比安盼望著安居此地,盡享餘生。這些他只停留過一小時的小鎮,這些他飛掠而過的古牆護佑下緊閉的花園,在他看來都是長存不朽的——永存於他的身心之外。

  小鎮迎著飛機升起來,敞開了胸懷。法比安想起了此間(2)的友人、想起了溫柔的女孩兒、想起了白色桌布下的秘密、想起了經人類逐步馴化而得以永存的一切一切。村莊已經和機翼連成了一片,高牆護佑的花園裡深藏的秘密一覽無餘。但是,著陸之後,法比安就知道除了那幾個在石塊間踟躕而行的人,他什麼都沒看見。村莊巋然不動,守護著它種種情慾的秘密,矜持著它溫情的接納。想要征服它,你就不能匆匆而過。

  十分鐘的停留結束之後,法比安再度起飛了。他回過頭望著聖胡利安,現在,它只是一團燈火,接著燈火就變成了星光,又變成了一粒閃爍的塵土,最後,這粒塵土連同它的誘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儀錶盤看不清了,我得開燈了。」

  他摁下了開關。夜幕下的藍光中,機艙里的紅色燈光呈現出蒼白色,讓人幾乎看不清指針的顏色。他把手指伸到燈泡跟前,手指幾乎都不會發紅。

  但是夜幕正在拉起來,像一股黑色的濃煙,已經填滿了整個峽谷,讓人分辨不出是峽谷還是平原。村莊都已亮起了燈火,像閃亮的星座,在黑暗中彼此問候著。他用手指輕彈了一下按鈕,航行燈就閃爍著予以回應。大地點綴著閃閃發光的召喚,家家戶戶都對著廣袤的夜空,點亮了自己的星辰,恰如海上運轉著的燈塔。凡是有人類蟄伏的地方都開始放光了。法比安感到異常興奮,因為夜間的飛行會讓時間走得更慢,更美麗,如同入港休憩。

  他像鴨子潛水那樣,把頭埋進座艙里。螢光指針終於開始發亮了。他一個接一個地檢測著數值,覺得很滿意。他覺得自己已經被穩穩地安放在夜空之中了。他用一根手指滑過鋼質翼梁,感受著生命從金屬中流過:金屬並未顫動,但是它卻是有生命的。五百馬力的發動機輸送過來一股溫和的電流,貫穿了這些材質,把冷冰冰的死物變成了絲絨般柔和的血肉之軀。又一次,在飛行的過程中,飛行員既不覺得暈眩,也不覺得興奮激動,只是覺得鮮活的肉體有了些神秘的陣痛。

  又一次,他為自己創造了一片天地。他伸開臂膀,想要多感受一下家的溫馨。然後他用拇指沿著安培計轉了一圈,用手指點觸著各種各樣的開關,同時調整著自己的重心,脊背向後靠,尋找最舒服的位置,能讓自己更好地感受到這個在黑夜的肩膀上行走的五噸重的鐵傢伙的震動。他的手指在摸索,推動了一下應急燈的開關,又讓它復位,再次捏住它,保證它不會滑脫,才放開它;然後去摸索全部的操縱杆,確保自己不用眼睛去看也能準確無誤地握住它們——他這是在訓練自己的手指,讓它們適應盲人的世界。他用手指把所有的設備都熟悉了一遍,他才打開燈,照亮了駕駛艙里的精密儀器。他特別關注了一下錶盤上的讀數,現在,可以進入黑夜飛行模式了,就像潛艇開始下潛一樣。沒有顫動,沒有搖晃,也沒有不正常的聲音;而且他的陀螺儀、高度表和轉速表上的數據都保持穩定。他伸出小臂,頭向後靠在皮質座椅的椅背上,陷入了飛行過程中的沉思,體味著無以言表的殷殷之情。

  現在,他就像是隱藏在黑夜中的哨兵,窺視著夜晚,看它泄露出人們的秘密:這座房子像顆孤星,孤零零懸在黑暗中,那些燈光是召喚還是焦慮?那座房子像顆閃爍的星星,卻漸行漸遠,那是因為它已經向自己所愛的人關閉了百葉窗。還有一座房子,可能是因為心情煩躁吧,已經不再向這個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發送信號了。那些農夫聚集在點亮了燈光的桌子邊上,他們並不了解自己的真實欲望,也不知道在廣袤的黑夜的籠罩之下,他們的欲望能夠走出多遠。但是,法比安,從六百英里以外的地方飛過來,用他轟鳴的飛機給他們帶來了山呼海嘯般起伏不定的震撼。他十餘次交疊著穿越了時而風雨交加——就像是穿越烽煙四起的戰場——時而又月光皎潔的天空。現在,他正滿懷著勝利者的驕傲,撿拾著這些燈光,一個一個地精心挑選著。在他的身下,那些農夫還以為點亮燈光只是為了照亮他們那張粗陋的桌子,卻不料在五十英里的高空,有一個人已經被這唯一的一點召喚感動了,就像是看到一群人身處荒島之上,卻對著無邊漆黑的大海,拼命地搖晃著燈光,為他人做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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