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航 序

  航空運輸面臨的最大挑戰就是如何在同其他運輸工具的競爭中占據速度優勢。里維埃，這位受人崇敬的領袖，在本書中說道：「對我們來說，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因為我們在白天對火車和輪船上所取得的領先優勢，將會在夜間消失殆盡。」這種夜航飛行，一開始飽受批評，但後來逐漸得到認可，而且在經歷了最初的冒險之後，如今已成為現實中的實踐常態，但在本書所處的時代中，夜航還處於高危的冒險階段。航空運輸不為人知的危險，夜晚的神秘行徑，令人既擔心又驚訝。雖然風險巨大，但我不得不說，每天，這些危險都在加速減少，每一次新的航行都為下一次的飛行提供了方便與保證。但是對航空事業而言，及至對未知領地的探索而言，最初的英雄時代總是必須出現的。而《夜航》，它不僅描繪了一位飛行先驅的悲劇遭遇，還展現了史詩般的自然景觀。

  我很喜歡聖埃克絮佩里的第一本書，但我更喜歡這一本。在《南方郵件》一書中，飛行員的回憶錄，最突出的一點就是飽含著撼人心靈的細緻描繪，它以情感上的私密感受拉近了我們與英雄之間的距離；書中的細膩情感如此生動，讓我們完全能夠感受得到，飛行員，作為人類的一員，其實是何其脆弱。而《夜航》中的英雄人物，雖然不至不食人間煙火，卻也升華到了超越凡人的境界。我想，對於這個震撼人心的故事，我最喜歡的就是它的高尚氣質。對於人類的脆弱、屈從和墮落，我們都已經爛熟於心，而當代的文學作品更傾向於勤勉不倦地將其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示出來；但我們真正需要的卻是自我超越，是憑藉著純粹的意志力來實現的自我超越。

  在我看來，比飛行員角色更能打動人心的卻是他們的老闆——里維埃這個角色。里維埃不僅自覺自愿地做事，而且還促使他人一起行動。他把自己的品質灌輸給了他的飛行員，激發出了他們最大的潛能，激勵著他們從事勇敢者的事業。他堅定不移的決心容不下任何退縮，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延誤也會受到他的懲戒。一開始，他的嚴厲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夠人性，甚至有些過了頭。但這種嚴厲只是對事而不對人，里維埃是想塑造人。根據作者對里維埃的描繪，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對他的仰慕之情。我最欣賞的就是作者能夠為我們展示出充滿矛盾的真理，在我看來，這個真理是極其重要的：人的幸福並不源於自由，而是在於承擔責任。本書中的每個人物都充滿了熱情，全心全意地為自己應盡的義務而全力付出，為那份冒險事業孤軍奮戰、不吝犧牲。只因他們相信，那才是幸福的終點。顯然，里維埃並不是一個情感淡漠的人。（還有什麼能比他接見失聯飛行員妻子的那個場景更為感人呢？）飛行員執行命令需要勇氣，而他，發布命令同樣需要足夠的勇氣。

  「要受人愛戴，露一點同情心就夠了。我的同情心卻布施得不夠多，或者說我把它藏起來了……有時候，我對自己的能量都感到驚訝。」他還說，「熱愛服從您命令的人——但是，不要讓他們知道。」

  里維埃還受到了職責的驅使，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責任似乎比愛更有意義」。這就是說：人的目標並不是為了自身，人會為了自己所信奉的東西做出奉獻和犧牲，甚至獻出一切。我感到滿足，因為我發現這種「隱隱約約的感覺」與我所知的普羅米修斯精神(1)之間存在著矛盾：「我不喜歡人類，我喜歡那個將人類吞噬的東西。」而這種矛盾，恰恰就是全部英雄主義的根源所在。「里維埃想，我們在行動的時候卻會覺得有些東西比人的生命更有價值……那麼，這種東西又是什麼呢？」又說，「或許，真正需要拯救的是另外一些更能持久的東西吧？或許，里維埃的殫精竭慮就是要拯救人世間的這一部分東西吧？」我們對此相當肯定。

  曾經有段時間，英雄主義的概念在軍人中間似乎也減退了，因為在未來的戰爭中，人類的許多美德都將找不到用武之地，因為我們的科學家們已經預知了戰爭會可怕到何種程度。那麼，我們最最欽佩的，我們認為最最有用的那種勇氣不正好可以在飛行領域中展示嗎？當我們必須建立某種服務體系的時候，我們所需的勇氣決不是魯莽和草率。飛行員一生都在重複冒險，他們有權利對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勇氣」之說嗤之以鼻。我相信聖埃克絮佩里會原諒我從他的一封信裡面摘抄一些東西放在這裡。許多年前，寫這封信的時候，他正駕駛著卡薩布蘭卡至達喀爾的郵航班機飛越茅利塔尼亞。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回家。過去的幾個月當中，我一直很忙——要搜尋失聯的同事，要挽救在反抗部落地區墜毀的飛機，更不用說還要經常向達喀爾飛航班了。

  「我剛剛獲得了一點看似微不足道的成績——花了兩天兩夜，跟十一個摩爾人和一個機械師一起，拯救了一架飛機。各種各樣的恐慌啊，有的很嚴重，有的不嚴重。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子彈貼著頭皮飛過的聲音。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當時自己身處何種境地——雖然我比摩爾人要冷靜得多。我也明白了一些我一直以來感到困惑不解的事情：為什麼柏拉圖（或亞里士多德）會把勇氣置於美德的最底層。因為它並不是由非常美好的情感組成的：有一點憤怒，有一點虛榮，還有很多的固執和一股模模糊糊的衝動和興奮。首先，這是一個人在生理上的揚揚自得，雖然他可能真的沒什麼事可做。正如一個人會敞開襯衫，交叉雙臂，只為一口深呼吸。是的，這的確讓人覺得高興。當夜間發生這種事的時候，人就會多一份十分愚蠢無聊的感覺。我再也不會羨慕一個只會逞強逞勇的人了。」

  摘抄和引用這一段文字之後，我又附加上了一段格言，是《五弦琴書》中的（我坦率無比地認可這句話）：「一個人會藏起自己的愛，也會藏起自己的勇氣。」或者，下面這句更好：「勇敢者掩藏自己的功績，老實人悄悄地做善事。他們要麼緘口不言，要麼託詞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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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中情節均出自聖埃克絮佩里的親身經歷。他本人經常會遭遇險境，這使得他的著作充滿了真實的、無法模仿的風味。我們讀過很多戰爭故事和幻想冒險的故事，作者有時會在書中展示出他的才華，但真正的冒險家和戰士在讀到這些東西的時候，卻總會忍俊不禁。除了文學方面的成就——這是我十分敬仰的——這本書還具有文獻記錄的價值；二者非同一般的結合賦予了《夜航》這本書與眾不同的重要意義。

  [法]安德烈·紀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