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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44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你要帶我去哪兒?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吉娜維芙,你不喜歡這家賓館嗎?要不,我們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不喜歡,還是走吧……」她戰戰兢兢地說。

  車頭燈一點兒都不亮,他們就像穿越一個無邊無際的黑洞,在深夜裡艱難地隱忍。貝尼斯不時轉過頭看一眼吉娜維芙,她的臉色很蒼白。

  「你覺得冷嗎?」

  「有點兒冷,不過沒事兒。我忘了帶裘皮大衣。」

  下雨了。「這個夜晚糟透了。」貝尼斯心裡想,接著又安慰自己,這樣的夜晚應該是從人間通向天堂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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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桑斯不遠的時候,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換火花塞。他忘了帶手電筒,又是一件忘帶的東西。淅淅瀝瀝的雨中,他用濕滑的扳手來回摸索著。「還是應該坐火車的。」他不由得想。選擇開車是因為開車能給人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可愛的自由啊!

  自始至終,他都在這次瘋狂的出走中做著蠢事。所有的正事,他都忘記了。

  「能修好嗎?」

  吉娜維芙湊了過來。她突然覺得在這裡,自己像個囚徒。這棵樹,那棵樹,甚至連那間粗陋不堪的養路工的窩棚,都在像哨兵一樣地監視著他們。多麼奇怪的想法啊!我們要在這裡了此餘生嗎?

  幹完了活,他拉起她的手。

  「怎麼,你發燒了?」

  她微微一笑:「是的……我有點兒累了。我想睡一會兒。」

  「下著雨,你怎麼還跑出來了呢?」

  發動機怎麼也發動不起來,咚咚亂響,喘著粗氣。

  「雅克,親愛的,我們還能到嗎?」她燒得厲害,已經昏昏欲睡了,「我們能到嗎?」

  「當然能到。親愛的,馬上就到桑斯了。」

  她嘆了口氣。她再怎麼努力也承受不了這種折騰,都是因為這輛一瘸一拐的汽車。每棵樹都像死屍一樣沉重,她似乎是自己動手把它們拉到身邊的,一棵接著一棵地拉著,無休止地重複著。

  「這樣可不行啊,」貝尼斯想,「可能還會熄火的。」一想到又要拋錨,他就感到害怕。如果再停下來,動不了,他可就真的承受不了了。氣餒的想法讓他煩躁不安:黑暗的力量已經出動了,要來攻擊他了。

  「吉娜維芙,我的小寶貝,不要再考慮今晚的事情了……想想未來吧……想想……西班牙。你喜歡西班牙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微弱的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喜歡。雅克,我很高興……只是……我有點兒害怕,怕有劫匪。」他看到她微微地笑了。貝尼斯對這種毫無意義的回答感到難過,這似乎意味著他們的西班牙之行就是個童話,她根本就不相信。沒有信念的軍隊會怎麼樣?沒有信念的軍隊永遠都無法獲勝。

  「吉娜維芙,我們的信心就是被這個夜晚、被這場雨給掏空了。」

  突然之間,這個夜晚成了他無法斬除的病根,他覺得嘴裡一陣噁心。這樣的夜晚,根本看不到黎明的希望。他努力地壓制住這種念頭,不斷地對自己說:「只要雨一停,黎明就會帶來好運……只要……」他們之間有什麼東西變了,但他還沒有意識到。他認為腐爛的是泥土,生病的是黑夜,所以,他期盼黎明。就像囚犯,他們一直在說:「等天一亮,我就能夠自由呼吸了。」「等春天來了,我就會再年輕一次……」

  「吉娜維芙,想想我們要住的小房子吧。」

  他馬上意識到這件事他不應該說。這些東西根本無法在吉娜維芙的腦海里形成一個實實在在的印象。

  「是啊,我們的房子……」她努力地發出這幾個詞的音,卻無法為它們注入熱量,即便是詞的音韻,也在瞬間飄散。她的頭腦里飛快地掠過一些奇怪、陌生的想法,但她卻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表述它們,蜂擁集聚的想法把她嚇壞了。

  貝尼斯對桑斯的旅館一無所知,他把車停在一根路燈杆下,開始查他的旅行手冊。一盞微弱的、閃爍不定的煤氣燈在牆壁上晃動著光的影子,閃現出一個陰氣森森的鋪面招牌,招牌上經常被雨水沖刷的字跡已經消失了,自行車……這是他見過的最令人傷心的破爛招牌了,簡直就是庸俗生活的象徵。其實,在他的一生中,很多事情都是庸俗的,只是他自己還未意識到。

  「喂,布爾喬亞小市民,有火嗎?……」

  三個骨瘦如柴的年輕人一邊盯著他看,一邊嘿嘿地笑個不停。「這些美國人……找不到路啦……」然後,他們就盯著吉娜維芙看。

  「滾蛋,該死的傢伙!」貝尼斯吼道。

  「搞了個這麼俏的小娘們……不過,你該去瞅瞅咱們搞過的二十九號!……」

  吉娜維芙不安地向貝尼斯靠了靠。「他們在說什麼?求你了,快點,咱們還是快走吧。」

  「可是,吉娜維芙……」他頭腦里鬥爭了一下,馬上就停住了。畢竟,他得先給她找家旅館。這些醉態百出的小青年有什麼打緊?接著他又想到她還在發燒,還在受罪,他根本就不應該讓她有這番遭遇。他感到自責,真不該讓她遇到這麼醜惡的東西。他……

  環球旅館關門了。這樣的小旅館看上去跟縫紉鋪沒什麼兩樣。他不停地拍打大門,終於,一陣趿拉的腳步聲從門裡傳了過來。值夜的人打開了門,但只開了一條縫。

  「客滿。」

  「等等,我妻子病了。」貝尼斯懇求他。但是門早已關上,腳步聲也消失在了門廳里。

  一切都是串通起來陷害他們的嗎……

  「他怎麼說?」吉娜維芙問,「他為什麼不答應?」

  貝尼斯真想說這裡可不是旺多姆廣場,一旦客人住滿了,這些小旅館的人就全都去睡覺了,這再正常不過了。他一言不發地爬回駕駛座上,卻沒有發動車子。他滿臉都是汗水,兩眼緊盯著路面上閃閃發亮的鵝卵石,任由雨水灌進他的脖子。他快要被陰暗的重負壓垮了,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個毫無生機的世界喚醒,否則他要被碾碎了。此刻,那個荒唐的想法又來了,等黎明來臨的時候……

  這個時候,多麼需要有人能開口說句話啊!吉娜維芙掙扎著開口了!

  「沒關係,親愛的。人要為自己的幸福而努力。」

  貝尼斯看著她,被這句話深深地感動了:「說得對,你真是善解人意。」他真想和她擁吻在一起,但雨,不適,還有疲憊……他拉起她的手,發現她燙得厲害。這個脆弱的軀體,每一秒鐘都在承受著侵害。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著:「我得給她弄點熱的格羅格酒。不,要滾燙滾燙的格羅格酒。我應該把她包在毯子裡,等到這段行程結束的時候,我們就能相視而笑,笑談這段潦倒的歷程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了一些底氣。但眼前的現實與他幸福的前景是多麼不相稱啊!兩家旅館接連不接待他們。每一次拒絕都讓他覺得越發絕望,再難拾起那些不切實際的想像。

  吉娜維芙已經陷入了沉默。他感覺到她既不會抱怨,也不會再說什麼。就算再開上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她也不會說上一句話。這還不算,就算他扭斷她的胳膊,她還是什麼都不會說的……「是什麼東西撲到我身上來了?我肯定是在做夢!」

  「吉娜維芙,我的小寶貝,你覺得很難受嗎?」

  「現在好了,沒事了。我感覺好多了。」

  她剛剛對太多的事情感到絕望了。因為誰?就是因為他。有些東西是他永遠都給不了的。所謂的「更好的東西」現在看來就是夭折了的春天。現在,她已經認命了,對於幸福,她已經放棄了追求。只有這樣,她才會感覺好受一點。等到有一天,事情好轉……「好轉!我多傻呀,又在做夢了。」

  他們在英格蘭風情的埃斯佩朗斯旅館停下車,這裡為旅行推銷員備有特價房。

  「吉娜維芙,靠著我的胳膊……對,我們要一間房。太太生病了。快點給我們拿熱的格羅格酒。要滾燙的那種。」

  旅行推銷員特價房。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淒涼呢?

  「親愛的,快坐下吧。你很快就會覺得好點的。」

  格羅格酒怎麼這麼久還沒來?真是旅行推銷員特價呀!

  上了年紀的女服務員忙碌著:「哎呀,我的嬌小姐。哎呀,可憐的夫人啊。她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呢,臉色慘白慘白的。我得去燒壺熱水來。到十四號房吧,這是最好的大房子了……先生,麻煩您填個表,登下記。」

  捏著沾滿了墨水的蘸水筆,他才注意到他們的姓氏是不一樣的。他一點兒都不想讓吉娜維芙暴露在旅館服務員虛與委蛇的譏笑之中。「我的錯啊,我真是太幼稚!」

  她趕過來打圓場,「戀人,」她說,「這樣說是不是更好些?」

  他們想到了巴黎,想到了這件事可能會引發的醜聞,想到了那些劇烈搖晃著腦袋的衛道士。一次前所未有、布滿荊棘的歷程即將在他們兩人面前展開。但是他們卻小心謹慎地連話也不敢說,生怕一發出聲音就會讓兩人同時產生恐懼。貝尼斯突然意識到目前為止,他們所遇到的困難其實根本算不上困難。發動機失靈,風雨陣陣,長時間找不到旅館,這些事情簡直不值一提。他們克服的那些令人疲憊不堪的困難僅僅是因為他們自己準備不周造成的。吉娜維芙為之抗爭的,其實是與自己的天性相斥的。而她努力想要拋棄的,才是深深地紮根在她的內心、讓她受到傷害的東西。

  他握住她的手,再一次感受到語言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她現在睡著了。他的心思也沒放在情愛上面,腦海里正混亂著倏忽來去的奇怪景象。往事歷歷在目!油燈的火苗要熄了,就必須趕快加滿油;火苗旺了,就需要避風,避開強吹的大風……

  只能分開了!他原本就應該想到她對於生活中的美好物質其實是非常需要的。缺少了某些東西,她就會覺得自己受到了折磨,甚至會像個小孩兒一樣,哭著喊著要得到那些東西。然而,由於他的貧困,他能夠給予她的卻只有那麼多。現在,他覺得自己真是可憐,竟然會跪倒在一個不知飢餓為何物的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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