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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45:42
作者: [法]聖埃克絮佩里
吉娜維芙拿手指拂過這邊的窗簾,又拂過那邊的扶手椅,覺得無所適從——它們就像剛剛被發現的地標。直到現在,她的手指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這裡的裝飾太輕飄,跟舞台上的布景一樣,可以來來回回移動。她的品位值得信賴,所以她從不過問這塊波斯地毯怎麼會這樣,那張淡底印花布的牆紙怎麼會那樣。直到今天,當它們成為這間內室的柔和裝飾的時候,她才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它們。
「再自然不過了,」她想,「我只是一個生活在別人生活中的陌生人。」她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閉上了雙眼,就像是坐在快速列車的車廂里。每一秒鐘,都會有房子、村莊和森林飛掠到身後,但每一次在臥鋪上睜開眼,都會看到同一個銅質的掛鉤懸掛在眼前。每個人的改變,都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就完成了。「一周後,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就會是一個全新的人,因為他把我帶出來了。」
「你覺得咱們的住處怎麼樣啊?」貝尼斯走了過來。
怎麼這麼快就把他吵醒了?她看看四周。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這裡的裝飾看上去沒有歲月積澱的痕跡,因為它的架構並不穩定。
「過來點兒,雅克,只要你在……」
暗淡的陽光灑在沙發上,灑在單身公寓的裝飾上,灑在牆上摩洛哥織物的牆紙上。這裡所有的東西都能在五分鐘之內安裝完畢,也能在五分鐘之內就拆卸運走。
「雅克,為什麼要把牆壁遮住呢?你不想讓牆壁和手指的接觸更親密一點嗎?」
她最喜歡的事兒就是用手掌撫過粗陋的石頭,親切地感受房子裡最硬、最長久的石頭,那就像一艘大船,能夠很長時間地運載著你……
他拿出自己的寶貝給她看,那是他的「戰利品」。她理解。她早先認識了幾個軍隊的上校軍官,他們在巴黎的時候,就過著這種幽靈般虛幻不定的生活。他們站在大街上互相吹捧,看到對方還活著,就感到十分驚訝。在他們的住所里,你能很輕易地看出這裡的風格和他們在西貢的房子是一樣的,就連他們在馬拉喀什的別墅都是這種品味。他們談女人,談同僚,談晉升和提拔。但那些住所里,牆壁上那些越洋而來的帷幔與牆壁之間似乎是血肉相連的。但在這裡,看起來卻像是死了。
她用手指觸碰著細長的銅質器具。
「你不喜歡我的小玩意嗎?」
「對不起,雅克……它們有點……」她不敢用「粗俗」這個字眼。但是她所熟悉和熱愛的都是塞尚(15)的真跡,而非贗品;是獨一無二的真品家具,而非仿品。她因此形成了無可置疑的品味,難怪她會瞧不上這些卑微的物件。她覺得自己做好了慷慨犧牲一切的準備,也覺得自己能夠在簡單粉刷過的小房間裡生活。但是現在,在這裡,她卻覺得自己開始向內心的真實想法投降了。這並不是富家小姐的挑剔,而是她的真性流露。真是奇怪,他感覺得到她的尷尬,卻不明白是為什麼。
「吉娜維芙,我只能給你這樣的安慰了,我不是……」
「雅克,你瘋了嗎?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我根本就不在乎……」她縮進他的懷裡,「不過,我倒寧願你鋪著地毯的地方只是塗著蠟的簡陋地板……不過,我來幫你安排吧。」
突然,她停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在要求事物不加修飾保留本原的時候,其實是赤裸裸地渴望更加奢華的生活。孩提時代,她遊戲於其中房間的門廳里,就鋪著閃亮的胡桃木的地板;那些碩大的實木桌子,歷經幾個世紀,卻沒有變舊或落伍。
她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憂鬱。這種憂鬱並不是因為拋棄了以往的財富,雖然它能夠實現一切願望。在她的生活中,奢華扮演的角色並不那麼惹人注目,但在雅克的生活中就有所不同了。她知道,新的生活中,想要享受奢華就必須擁有財富。但是現在她不需要奢華,也不需要財富。但是,她失去它們的同時,也失去了能夠讓生活得以長存的保證。她想:東西總是會比人活得更久。它們迎接我的出生,陪我走過一世,總有一天,還會見證我的屍體長眠於地下。但是現在,我覺得,我會比這周圍的東西活得更長久。
她又想:「我去鄉下的時候……」她想像著自己透過茂密的椴樹林,看到了房子的輪廓。它最穩固的特徵就呈現在這裡,供人觀賞。那是沿著斜坡建造的台階,巨大的石塊生根於地下。她想,在那裡,冬天……冬天會把森林裡乾枯的樹木洗劫一空,只留下房屋的剪影。但房子的框架還在,那是整個世界的框架。
走在外面,她能吹起口哨召喚她的小狗,枯葉也會在她的腳下沙沙作響。她知道,雖然冬天對這裡進行了大掃蕩,但春天會把這些坑坑窪窪再度填滿,爬上枝頭,點亮花蕾,還會把這些穹頂般的樹冠重新變綠,賦予它海水般的厚重和動感。
在鄉下,還有她兒子留下的痕跡。她走進穀倉,翻動著那些尚未熟透的柑橘的時候,就會發現他正要偷偷地溜出去,她會說:「我的小寶貝,你跑了這麼久,瘋玩了那麼久,還不上床睡覺嗎?」
在鄉下,她學會了死者的語言,卻一點兒都不害怕。每個死者都只是把自己的沉默加入到死者大家庭的沉默之中:有的從書本上把眼睛抬起來,有的屏住呼吸,還有的在傾聽新來逝者的呼喊。為什麼要叫他們逝者呢?這不停變化著的萬物中,他們才是經久不變的啊!他們彌留之際的表情看上去那麼真實,有誰會懷疑這一點嗎?
「以後,我就要跟著這個男人了。我會因他而痛苦,還會對他產生懷疑。」人類的溫情與冷酷存在著令人困惑的糾結,有人能夠發現這種糾結,卻無法把它們解開。現在,她也僅僅是意識到了這種糾結而已。
她睜開眼睛,看到貝尼斯正在沉思。
「雅克,你必須保護我。我多可憐,太可憐了!」
她能在達喀爾的房子裡活下去,也能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人群中活下去,能在一個沒有什麼東西是必不可少的世界中活下去。如果貝尼斯有心無力,她甚至能在一個看上去比書中插圖還要虛幻的世界中活下去。
他彎下腰,輕聲地對她說著話。他袒露了自己真實的內心世界,呈上了誠摯的脈脈溫情,她必須努力地去信任這樣的景象。她準備愛上這幅充滿愛意的景象了,因為只有這個脆弱的景象才能保護她。今晚,在短暫的縱情之後,她就會靠在這個脆弱的肩膀上,把臉埋在這個脆弱的避難所里,就像受了傷的野獸,等待著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