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羅馬人
2024-10-11 12:34:47
作者: 唐島漁夫
公元410年的羅馬陷落(Sack of Rome),是一個標誌性事件。從這一年開始,西羅馬帝國小朝廷,鐵了心偏安於小城拉文納,而帝國範圍內的眾多蠻族政權,則再也不把中央政府放在眼中。雖然帝國中央也曾經屢次重整旗鼓,準備收拾舊山河,但帝國崩盤的大勢已經不可逆轉。
公元418年,第一個打進羅馬城的蠻族部落西哥特,在羅馬帝國的阿基坦高盧行省(Gallia Aquitania)宣布獨立建國,定都土魯斯(Toulouse,今法國西南部)。巔峰時期的西哥特王國,向南翻越庇里牛斯山,幾乎占領了整個西班牙。
西羅馬帝國範圍內,第一個蠻族政權西哥特王國(Visigothic Kingdom)的建立,讓帝國元老院無可奈何也無計可施,這件事情極大鼓舞了蠻族人民的幹勁。
公元439年,阿蘭人與汪達爾人的聯合政權汪達爾王國(Vandals Kingdom)在北非宣布獨立,定都迦太基。汪達爾王國的獨立,讓西羅馬帝國既沒了面子,也沒了里子,因為作為西帝國財政的重要來源,北非的丟失給了西帝國沉重一擊。並且與此同時,汪達爾王國再接再厲,組建強大的海軍,拿下了整個西地中海地區的幾個重要島嶼——西西里島、科西嘉島、撒丁島等。
由此,西哥特王國和汪達爾王國,一北一南,一陸一海,消耗著西羅馬殘存的最後一點能量。與此同時,匈人帝國則更加肆無忌憚,用焦土政策洗劫著越來越多的羅馬城市,讓很多城市成為無人區,甚至有些城市到今天都沒有緩過來。
當然,羅馬人也不是全然沒有翻盤的機會。
西羅馬名將埃蒂烏斯(Flavius Aetius)的橫空出世,堪稱上帝賜予羅馬人的最後一個禮物。
就埃蒂烏斯的身世來講,他很可能又是一個蠻族出身。有據可查的,是他的母親,是貨真價實的義大利人。而他的父親,則被懷疑是日耳曼蠻族後裔。埃蒂烏斯出生後,西羅馬帝國已經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在埃蒂烏斯十九歲這一年,他親身經歷了羅馬淪陷這一標誌性事件,這件事情在普通羅馬公民心中,毫無疑問就是一個古羅馬版本的「靖康恥」。
埃蒂烏斯的父親,是北方戰線上並不多見的精明強幹的忠臣良將。在父親的安排之下,埃蒂烏斯早年曾經作為人質被送入匈人部落,這段經歷讓他十分熟悉匈人戰法,同時也更加深刻地意識到當時西羅馬帝國所面對的複雜的內外局面。
更加機緣巧合的是,埃蒂烏斯在匈人大營中,結識了尚在少年時代的阿提拉(Attila)。阿提拉比埃蒂烏斯小十五歲,兩個人堪稱忘年交。阿提拉作為交換的人質,也曾經到羅馬帝國學習和生活。
本書首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多年以後,埃蒂烏斯子承父業,深刻領會了前輩們「以蠻制蠻」的帝國戰爭總方略,利用匈人帝國的大軍,多次平定了帝國內外危局;而年輕的阿提拉,則在公元436年,三十歲的年紀,登上了匈人之王的寶座。
在此後的十幾年中,埃蒂烏斯與阿提拉,這對當年相識於微末的忘年之交,一直保持著一種十分奇特的默契。埃蒂烏斯在西帝國縱橫捭闔,北擊西哥特,南和汪達爾,保持了西帝國在高盧、西班牙以及北非地區的最後的尊嚴;而阿提拉這一邊,他依然發揚了匈人「留城不留人,搶掠不占地」的作戰方針,對東帝國以及東帝國北方的大片日耳曼部落,採取了十分殘酷的征服。阿提拉的兇殘,勝過以往的任何一位匈人領袖,他被當時的歐洲各族人民認為是上帝派來懲罰歐洲人的代理人,從而被稱為「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
埃蒂烏斯與阿提拉的戰爭交集,出現在公元450年。
這一年的阿提拉渡過了萊茵河,上帝之鞭的鞭梢,指向了西方的西哥特王國。
而對於埃蒂烏斯來講,他並不想讓阿提拉的部隊在義大利本土的西邊和東邊同時陳兵百萬。東邊的潘諾尼亞草原既然已經無險可守,那麼阿爾卑斯山西北的高盧,則不能有失。至少對於當時的西帝國來講,保持匈人帝國,西哥特王國與西羅馬帝國的三國鼎立,才是埃蒂烏斯最基本的軍事戰略指導思想。多年以來,一直在互相試探著各自底線的兩個人,終於知道了對方的戰略意圖。
在阿提拉的軍中,有匈人,也有東哥特人,此外還有一些其他日耳曼部落的僕從軍,比如格皮德人(Gepids);而埃蒂烏斯,則動員了幾乎所有的可以團結的盟友,建立了最廣泛的西歐人民革命統一戰線。其中包括羅馬人,西哥特人,也包括老牌蠻族阿蘭人,勃艮第人以及新崛起的日耳曼部落法蘭克人(Frank)。
兩派力量,在高盧香檳的沙隆(Chalons)這個地方遭遇。毫無疑問,這是一場事關歐洲各民族、各政治勢力命運的一次大會戰。
會戰之中,儘管羅馬軍團不出意外地彰顯著自己的頹勢,然而勇猛善戰的西哥特人,卻讓匈人兵團吃盡了苦頭。西帝國聯軍的統帥雖然是羅馬人埃蒂烏斯,但決定戰爭走向的力量,卻是西哥特人。為了戰爭的勝利,西哥特人甚至損失了自己的國王,特奧多里克(Theoderic)。
最終,西帝國聯軍完勝匈人部隊,且將阿提拉團團困在了包圍圈。
戰鬥的千鈞一髮之際,埃蒂烏斯命令西哥特人撤出了戰鬥,阿提拉雖然敗局已定,但他本人卻逃出生天。
後世的很多學者,對於戰場上的這個細節,感到難以解釋。然而從中國人的角度理解,卻並不難讀懂當年埃蒂烏斯的良苦用心。這其實算是一個歐洲版本的「華容道」。而對於志在維護三國鼎立的西帝國來講,捉放曹才是保持這個局面的最好選擇。而如果採取不同的方式處理,阿提拉死於沙隆會戰,那麼很有可能西哥特王國將會聲威大振,甚至會借沙隆會戰的餘威,一舉蕩平西羅馬帝國。
這事,確實也未可知。
戰爭的尾聲固然出人意料,但整個故事的尾聲則更為出人意料。
沙隆會戰之後又過了兩年,公元452年,阿提拉繞開了高盧,不與西哥特人正面交鋒,直接借道進入了義大利本土。來去如風的匈人部隊,甫一進入義大利境內,就以雷霆萬鈞之勢徹底摧毀了北方重鎮亞基利(Aquileia)。西羅馬帝國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Valentinian III)聞風倉皇南遁,從拉文納一路逃到了舊都羅馬。波河平原無險可守,只留下大將埃蒂烏斯死守波河防線。
歷史的驚艷,恰好發生在這一刻。
和羅馬皇帝逃亡的路線相反,羅馬教皇利奧一世(Papa Leo I)從羅馬城出發,一路北上來到了波河岸邊。令後人感到大惑不解的是,阿提拉賣了利奧一世一個天大的面子,突然撤軍了。
從此以後,羅馬教皇的聲名日隆,而羅馬皇帝則威嚴不再。
第二年年初,阿提拉暴死。
據稱,阿提拉是死於新婚之夜,新娘是一位日耳曼少女。
同樣的出人意料,發生在了阿提拉年輕時的忘年交埃蒂烏斯身上。
阿提拉死後的公元454年,埃蒂烏斯被人誣告謀反,逃跑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信以為真。之後,皇帝將埃蒂烏斯騙入大內之中,就在朝堂之上,將埃蒂烏斯就地正法,血濺宮廷。
一代名將埃蒂烏斯,魂歸天國。
埃蒂烏斯後來被稱為「最後一個羅馬人」(the last of the Romans),在他之後,西羅馬帝國在墮落的深淵中越陷越深,再也沒有機會爬出來。
深謀遠慮的埃蒂烏斯,在沙隆之戰的「華容道」上放走了阿提拉,這個決定最終讓搖搖欲墜的西羅馬帝國又堅挺了多年。然而,最終西帝國還是熬不過羅馬版本的「赤壁之戰」。
這場海戰,叫作「卡本海戰」(Battle of Cap Bon)。
卡本這個地方,我們在愷撒一節中曾經提到過。這個地方是北非最北端的突出部,是一個半島,這個半島的戰略意義極其重要。我們知道,「義大利島」深入地中海,恰好把地中海切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然而這個切分並不完美,南邊留出了足夠空間以使東西船隻往來於突尼西亞海峽。不過如果我們把義大利半島、西西里島,以及卡本半島連成一條線來看的話,這三個板塊就好像一個「大陸橋」,把地中海相對比較完美地切分成東西兩半。
更為難得的是,卡本半島長期以來就是北非的重要經貿中心,自打阿非利加設省開始,就是帝國最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帝國末期,汪達爾人與阿蘭人漂洋過海來到這裡,建立了汪達爾王國,這件事情讓西羅馬帝國如芒刺在背,同時也斷了西帝國的財路。沒有錢也就沒法打仗,沒法打仗也就沒法搶錢,更沒法應付北方戰線上層出不窮的蠻族襲擾。況且汪達爾人的胃口極大,他們不僅占了原西帝國的北非阿非利加行省,而且還拿下了西地中海上的科西嘉島、撒丁島、西西里島等幾個大島,其鋒芒之盛,直逼當年共和國時代的強國迦太基。
由於汪達爾所處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這塊戰略要地不僅僅是西帝國的事情,也是東帝國的心腹大患。這些年來,雖然東西兩羅馬之間時常發生鉤心斗角的事情,但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西羅馬遇險的時候,東羅馬總是沖在前面,至少也是出錢出槍。而且相比西羅馬的病入膏肓,東羅馬好在能夠在新羅馬拒險而守,只要能夠騰出手來的時候,順便拉兄弟一把也確實應該責無旁貸。比如當年羅馬淪陷,西哥特人跑到義大利半島胡作非為,東羅馬就派出了勤王部隊保衛拉文納;而到了阿提拉殺入波河平原,東羅馬更是第一時間派出部隊來到作戰一線。
公元453年,阿提拉一命歸天之後,匈人自己發生內訌,外部的盟友格皮德人又起兵造反,最終導致匈人帝國分崩離析,消失於歷史長河之中。既然來自東西兩帝國北方的匈人壓力突然消失,兩家也就可以有時間騰出手來,好好研究一下如何解決汪達爾人在北非盤踞的問題了。
只不過,這一時期,已經扶不起的西帝國又連續發生內亂,蠻族將領掌握了西帝國朝政,八次廢立羅馬傀儡皇帝,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十幾年。在公元455年,汪達爾人居然還乘亂反攻大陸一把,殺入羅馬城,大肆洗劫了整整兩個星期。當時的羅馬教皇利奧一世再次出山,他曾經寄希望於汪達爾人能夠像當年的匈人首領阿提拉一樣,為上帝的力量所感化,從而知難而退。然而,除了教皇的勇氣令人印象深刻之外,言辭懇切的說服教育,在野蠻人貪婪的口水面前幾乎毫無用處。
經過這次洗劫之後,羅馬城作為城市的功能已經被毀壞殆盡。換個角度來講,這次羅馬再次淪陷,汪達爾人已經斷了古羅馬的龍脈。野蠻的汪達爾人,從此為西歐歷史留下了「汪達爾主義」(vandalism)這個單詞,用來形容野蠻人對文化的破壞。
所以,羅馬人對汪達爾,只能老帳新仇一起算。
公元468年,東西兩羅馬終於同時做好了戰爭準備。兩兄弟在征服汪達爾這件事情上達成了共識,雙方準備傾其所有,一戰而再定地中海。
於是,三國兩方,會戰於卡本半島這個地方。
當時的情況是正逢初夏,地中海東風勁吹,所以東西羅馬的聯合艦隊為防止提前被風吹上陸地,就把艦隊拋錨停泊在了卡本半島以西洋面上。汪達爾王國如臨大敵,與東西羅馬代表開始了艱苦的談判,豈料五天之後,東風突然變成西北風,提前出海的汪達爾艦隊從西方和北方掩殺過來。由於風向轉為上風,汪達爾人採取了火攻的方式,而由於西北風大作,羅馬艦隊被風吹到了卡本半島的西部灘頭,無法動彈。這樣一把火下來,羅馬艦隊的全部家當,被燒了個精光。
這是一場妥妥的歐洲版赤壁之戰。
兩大帝國聯手的最後一次大會戰,居然以這樣一種戲劇的方式結尾。
卡本海戰之後,西羅馬的元氣耗盡,而東羅馬再也無力支援自己的兄弟。
由斯提利科而埃蒂烏斯,由沙隆會戰而卡本海戰,不管面子還是里子,不管時耶還是命耶,西羅馬帝國,終於到了說再見的最後一刻。
公元476年,蠻族將領奧多亞克(Flavius Odoacer)發動兵變,廢黜了西羅馬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都(Romulus Augustus),這位名字里既有羅馬創城的羅慕路斯,又有帝國創朝的奧古斯都的末代皇帝,代表兩位先人送西羅馬帝國走完了最後一程。更為諷刺的是,奧多亞克是蠻族不假,而這位羅馬末代皇帝,其實也是如假包換的蠻族出身。其實,這件事情也更加印證了我們之前的觀點,西羅馬帝國到了後期,已經說不上到底是帝國正在蠻族化,還是蠻族正在文明化了。往大了說,兩者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而已。
奧多亞克宣稱,遙尊東羅馬皇帝芝諾(Zeno the Isaurian)為正朔,並且把西羅馬帝國的徽章(insignia)轉讓給了東羅馬帝國。
西羅馬帝國,終於在官方上予以註銷。從此,世間再無那個繁華的羅馬城,那個曾經閃爍著人類文明之光的永恆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