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沃地

2024-10-11 12:34:15 作者: 唐島漁夫

  我們從帕提亞帝國開始講起。

  這個帝國,我們在前文曾經提到過無數次。安東尼最早跑到埃及,也是為了籌集兵馬錢糧以東征帕提亞。

  

  於是我們的問題來了,為什麼帕提亞這麼重要?

  我們打開一張羅馬極盛時期的地圖。

  對於羅馬人來講,尤其到了共和國後期,周邊戰爭已經打出來一個眉目了。周邊小國,該吞併的吞併,該消化的消化,絕大多數都已經變成了行省。暫時沒有變成行省的,也都向共和國宣誓,成了僕從國(cliente states)。地中海變成內海的趨勢已經漸漸明朗,而且羅馬人也有這樣的雄心壯志去做這件事情。

  如果把地中海變成自己的內海,羅馬人需要在四個方向上不斷擴張,一是為了鞏固奴隸制國家的基礎,二是為自己打造一個最舒適的安全區域。放眼望去——往西穿過直布羅陀海峽,是大西洋;往南,是茫茫撒哈拉沙漠;西邊和南邊兩個方向上,很難有足以抗衡羅馬共和國的外敵入侵——那麼,羅馬人最主要的威脅,來自北方和東方。這一點,就是巔峰時期的羅馬跟中國疆域中漢族本部的最大區別。漢族本部的東部南部都是大海,而西部則隔著一個青藏高原。所以,在青藏高原上沒有太強盛政權(也不太容易有)的情況下,往北只需要建起一道長城,心理上的安全顧慮就小多了。而羅馬人則比較辛苦,他們需要在北方和東方兩個戰線,同時開戰。

  不過,羅馬人的北部和東部,面對的敵人性質完全不同。

  我們前文講過,羅馬人的北部有三大蠻族,凱爾特人、日耳曼人、斯拉夫人。當然,這所謂的三大蠻族,都是羅馬人給起的名字。籠統來說,北方主要是各路蠻族為主。但這些蠻族,在共和國時期不足以成為羅馬人的心腹之患。

  羅馬人早期的最大威脅,主要來自東方。

  尤其是對於愷撒和屋大維時期的羅馬人看起來,地中海就像一個大口袋,而這個口袋的東面,是敞著一個大口子的。更要命的是,這個敞著口子的地方,面對的敵人個個都是硬茬子。

  說這句話很多人不理解,覺得中東地區無論軍事實力、經濟發展、人口容量、土地肥沃程度,都跟歐洲無法相提並論。這種用今天的眼光評價歷史的方式,方向就完全錯了。

  我們還是打開一張地形圖。

  所謂歐洲的早期文明,無論克里特文明、邁錫尼文明、古希臘文明還是古羅馬文明,其實在土地肥沃程度上、適合人類開展農業生產上,都遠不如東部地中海地區。而且因為地中海氣候的存在,本來就不怎麼肥沃的沿海平原,還不具備適合農業發展的雨熱同期的氣候條件。所以我們前面提到過,在地中海氣候的歐洲部分,多半只能種植一些耐旱作物,如葡萄、油橄欖、月桂樹等。

  正因為如此,早期人類文明在中東地區可謂群星璀璨,比如古埃及、古巴比倫等等。其實這些文明比起歐洲文明來,跟中華文明的套路更接近——有比較開闊的肥沃平原,有能夠便於運輸的大江大河。因為有了肥沃的平原,才能夠養活足夠多的人口,有便於運輸的大江大河,才能夠發展出更加有凝聚力的統一集權國家。

  正因為如此,古羅馬對於西部地中海的征服是相對容易的,包括巴爾幹地區在內,也早早就變成了古羅馬的若干個行省。

  當古羅馬人轉身向東,向我們提到的那些中東地區的肥沃原野進軍的時候。早早就占據了這些地區,橫亘在羅馬人面前的,是幾個老大帝國。確切地說,是當年亞歷山大帝國分崩離析之後形成的若干王朝國家。

  當年的亞歷山大帝國版圖空前廣闊,分裂之後由本地的軍閥形成了割據王朝。希臘半島本部,是馬其頓王國;我們剛剛提到的,占據尼羅河流域的,是托勒密王朝;再往西,面積更大的,是塞琉古(Seleucid Dynasty)王朝。

  我們換個角度,羅馬早期往東的擴張行動,其實就是在亞歷山大帝國的廢墟上進行的。那麼到了屋大維時代,歐洲部分的馬其頓已經拿下,且已經消化完畢。只剩下了依靠克婁巴特拉女王的個人魅力勉強支撐的托勒密王朝,以及苟延殘喘的塞琉古王朝。

  公元前64年,當年威震地中海的偉大的龐培,打敗塞琉古王朝的最後一點抵抗力量,一舉占領地中海東岸敘利亞(Syria),並且把這塊地方變成了後來的敘利亞行省。敘利亞行省的物產之豐富,人口之眾多,山川之壯麗,完全讓羅馬人感到欣喜若狂。然而,這個敘利亞行省,卻在很長一段時間,成了羅馬共和國陸路上的一塊「飛地」。

  往北,敘利亞行省和羅馬本土之間,還隔著安納托利亞高原,不僅翻山越嶺的路不太好走,而且當時尚有若干沒有征服的領土;往南,則是猶太王國。關於猶太王國,我們後邊還會專門講,這裡先不提。猶太王國再往南,就是克婁巴特拉女王的托勒密王朝。我們往東看,之前塞琉古王朝的核心區——美索不達米亞平原(Mesopotamia)與伊朗高原(Iranian plateau),則在競爭中,丟給了近水樓台的帕提亞帝國。

  帕提亞帝國,在當時是個非常強悍的存在。

  首先,我們前文提到的三巨頭之一的克拉蘇,他這種在斯巴達克起義中鍛鍊出來的戰士,就是戰死在了帕提亞一線戰場上。而且克拉蘇不僅是一命嗚呼,他率領的羅馬軍團還紛紛丟失了鷹徽,等於是被帕提亞人打得丟盔棄甲,顏面全無。一直到了多年以後,屋大維通過談判的手段,拿回了被帕提亞人繳獲的鷹徽。鷹徽回到羅馬城,全城歡慶,很多老兵老淚縱橫。

  帕提亞帝國不僅兇悍,而且從地理位置上講,它還占據了絲綢之路的商道核心,西邊跟羅馬人做生意,東邊又可以跟同時代的大漢王朝通商。中國歷史中記載的漢使者甘英,就曾經因為尋找古羅馬(大秦)來到過帕提亞帝國,但是卻被帕提亞人幾句忽悠打發回了老家。而古羅馬人慕名訪問大漢,也是被帕提亞人堵回去了。(西域都護班超,遣掾甘英往通大秦。抵條支,臨海欲渡。安息西界船人,告以海水廣大,往來須齎三歲糧,英疑憚而止。大秦屢欲遣使於漢,為安息遮遏不得通。《後漢書·西域傳》)

  在這個地理位置上,帕提亞人完全可以東西通吃,左右逢源,光靠賺差價的轉手貿易,就可以玩得風生水起了。

  當然,帕提亞的這些屬性,還並不是事實真相的全部。

  我們再打開一張中東地形圖。

  中東整體氣候比較乾旱,所以我們在地形圖看到的大片的沿海平原,其實並不適合發展農業,絕大部分都是沙漠地區。而相對比較涼爽的山地高原地區,又不夠開闊,在生產力比較低下的古代,也不太容易養活更多的人口。那麼到最後篩選來篩選去,還是只剩下了敘利亞行省的周邊地區,也就我們現在泛稱的黎凡特地區(Levant)以及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兩河平原)地區。那麼這兩塊地方在地圖上連起來,恰好是一個新月的形狀,這塊中東地區的風水寶地就被稱為「新月沃地」(Fertile Crescent)。

  這塊新月沃地,基本上以約旦河(Jordan river)、幼發拉底河(Euphrates River)與底格里斯河(Tigris River)三條河的沖積平原為核心區域。沿地中海自西奈半島開始,往北彎過亞美尼亞高原(Armenian Highland)南麓,東南轉向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呈一個半圓弧形。按照這個順序,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埃及東北部,以色列、約旦、黎巴嫩、敘利亞、伊拉克等國家。新月沃地,是整個西亞地區最肥沃的土地,在古代的時候更是風調雨順,瓜果飄香,承載了西亞地區絕大部分的人口居住與繁衍。

  當然,這只是狹義上的新月沃地。如果我們把目光繼續向西南方向聚集,把北非地區的埃及尼羅河流域也計算在內的話,一個升級版的新月沃地出現了。這個廣義上的新月沃地,就是古代整個中東地區的核心區。我們今天聽到的國際新聞中的很多地區熱點,比如敘利亞戰爭、巴以衝突、約旦河西岸等名詞,其實都發生這個區域。

  古代中東地區,曾經出現的地區霸權不勝枚舉,但無論大霸王還是小霸主,無一例外,他們都是以占領新月沃地為主要戰略目標。比如公元前10世紀興起的亞述帝國(Assyria empire),就是以狹義上的新月沃地起家,逐步擴張版圖,控制了整個廣義上的新月沃地。亞述帝國,也是中東地區第一個一統新月沃地的政權。而亞述(Assyria)這個名字早早響徹中東歷史,後來的外來移民又根據這個發音,衍生出了敘利亞(Syria)這個單詞。

  我們分析到這裡,關於帕提亞帝國的疑問其實已經基本清楚了。

  整個新月沃地分成三大部分,尼羅河流域、黎凡特地區、兩河流域。這三大部分在地緣上是互相連通的,也是一個強大的政權必須要進行統一的。

  我們回過頭,再分析一下當時屋大維時期的共和國版圖。

  當時的尼羅河流域,是屬於女王克婁巴特拉的;黎凡特南部,屬於共和國的僕從國猶太王國;黎凡特北部,屬於共和國的敘利亞行省;而兩河流域,則屬於巔峰期的帕提亞帝國。

  於是,我們的疑問迎刃而解。

  羅馬共和國東部戰場上,要想保有敘利亞行省這塊飛地,往西要交好托勒密王朝,最好是把埃及作為東征的前進基地。尤其在古羅馬時期,尼羅河流域是當時整個地中海範圍內最大的糧食產區,到後來羅馬帝國時期,更是被譽為「帝國糧倉」。東征人員如果補給,從尼羅河流域補給最合適,而從義大利本土調撥則是很明顯的勞民傷財;東邊,共和國則務必要控制住強大的帕提亞帝國。也就是,如果守,要守得住;如果攻的話,從地緣安全角度考慮,最好能夠拿下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把帕提亞人統統趕回到伊朗高原上去。

  而事實上,自從當年龐培拿下敘利亞之後,之後的古羅馬人,擴張方向就是沿著新月沃地,徐圖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經過幾代人的努力,終於在公元115年左右的時候,把這裡變成了羅馬的一個行省——美索不達米亞行省。也把尼羅河流域,敘利亞周邊地區,兩河流域連成一體。

  所以,我們站在當年安東尼的角度考慮整個戰局。

  當時,三巨頭結盟,西部戰事告一段落。按照三巨頭約定,安東尼同志馬不停蹄轉身向東,準備以埃及為跳板,東征帕提亞。至少在拿下帕提亞之前,安東尼務必要穩住埃及的托勒密王朝。畢竟在當時,埃及還不是羅馬的一個行省。要想完成共和國交給自己的任務,安東尼的選擇並沒有錯。況且我們退一步講,即便是安東尼在被屋大維潑髒水的時候,他也沒有舉兵西進,討伐屋大維,而是依然選擇進攻帕提亞。

  於公,安東尼必須要幫助羅馬共和國堵住東邊潛在的巨大威脅;於私,安東尼要想把埃及作為自己的長期根據地,也不得不選擇拿下美索不達米亞,否則,即便在埃及和女王雙宿雙飛,他的心裡也不踏實,也必然會寢食難安。

  所以,埃及豔后的問題,已經完全被後世史家和影視作品臉譜化和評書化了。真實的歷史,應該按照政治博弈的套路來解讀,而不是演繹成愛恨情仇。

  說白了,安東尼無論於公於私,都需要守在女王身邊,不斷嘗試東征帕提亞;但屋大維眼中的安東尼,身上則帶有濃厚的地方軍閥色彩,他對安東尼的信任,會隨著物理上的遠隔重洋而漸漸消退。而對於我們的主角——女王克婁巴特拉,她利用愷撒贏得政權,生下小愷撒保證法理正統;利用安東尼對內穩定政局,對外繼續托勒密王朝在國際事務中的獨立自主性。

  一句話,三個人的選擇,都沒有錯。

  安東尼同志的故事,被誤讀了兩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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