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陵之戰
2024-10-14 15:23:10
作者: 烽武野
周曆六月二十九日凌晨,天還沒有亮,早已駐紮在鄢陵的晉軍,被從南面傳來的低沉雷鳴聲驚醒。
晉軍紛紛走出營帳,望著黑夜中的南方,那裡只有雷鳴,卻沒有閃電。遠處的黑暗中,出現了點點火星,然而一瞬間竟變成了燎原烈火。低沉的雷鳴聲已經變成了震耳欲聾的海嘯聲。
中軍將欒書與眾人欣賞著遠方奇異的景象,後來欒書覺得不對勁,火光與響聲是從南方朝晉軍大營方向湧來的。
欒書頓時醒悟過來,大喊道:「是楚軍,全軍備戰!」
遠處發生的不是什麼奇異的自然景觀,而是南天一柱的楚軍,他們高舉著火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晉軍大營奔襲。
幸好晉軍訓練有素,用極短的時間在大營內做好了防禦準備,而此時,楚軍已在晉軍大營門口列好軍陣。
楚國大軍像討債的一樣堵在大門口,連兩軍交戰的空地都沒有留,這仗可怎麼打?
晉厲公犯了難。先後有幾個將領來到中軍大營找他。
范燮也找了過來,他見四下無人,將自己之前不敢在朝堂說的話,說了出來:
「外寧必有內憂,盍釋楚以為外懼乎?」
意思是,如果打贏了楚國,外患也就消除了,讓晉國大夫們團結起來一致對外的動力就沒有了,內患遲早要爆發。晉國還不如主動撤軍,只要強敵楚國存在,晉國大夫們就會緊密團結在國君周圍。
范燮看得很長遠,他說的也是良心話,稱霸只是面子上更好看,而國家內部政局穩定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年輕氣盛的晉厲公哪會聽范燮的話,他理都沒理,就讓范燮退下。晉厲公哪裡知道,范燮所說的話,準確地預言了自己的悲慘結局。
就在范燮要被晉厲公轟走的時候,他十七歲的兒子范匄(gài)求見厲公,范燮以為兒子會與自己站在同一條戰線,一起勸阻厲公,於是范燮站在一旁,想聽兒子的赤膽忠言,然而范燮聽完後,徹底不淡定了,他懷疑范匄不是他親生的,竟然與親爹唱反調。
「楚軍堵在大營門口,我軍無法列陣,不如我們把營內的井和灶都填平,全軍只要把行列之間的距離放寬,就能在營內擺開陣勢,與楚軍決戰!」
范燮聽完後,二話不說,找了一把戈,追著兒子跑,一邊跑一邊罵:「國家大事,你這個小屁孩懂個鬼啊!」
晉厲公看著老范家暴小范,也不好說什麼,畢竟這是人家的家務事,只能目送范燮追打兒子跑出了營帳。
被老爹一頓暴打的范匄,可不是什么小屁孩,他日後將成為晉國舉足輕重的政治人物。
范家父子走後,中軍將欒書來了,他對厲公說:「楚軍急於求戰,我們先拖著,等幾路大軍到齊,我們再與楚軍決戰也不遲!」
隨後郤至也來了,他說:「楚軍遠道而來,疲憊不堪,軍容不整,我軍出擊,楚軍一定大敗!」
四個人,四個不同的想法,每個人提出的意見,都是有理有據的。經過一輪頭腦風暴的晉厲公選擇了范匄的建議,把營內的井和灶都填平,在大營內擺開陣勢與楚軍決戰。
晉厲公之所以選擇范匄的建議,是因為這是唯一能解決迫在眉睫問題的辦法。楚軍一直堵在晉軍大營大門口,不離不棄,他們要的是速戰速決。
二十年前邲之戰中晉軍遭遇慘敗,就是因為楚軍不等晉軍在戰場擺開陣勢,直接突入晉軍大營,殺得晉軍丟盔棄甲。
晉厲公吸取了邲之戰的教訓,下令將營內的井和灶都填平,在營內列陣準備與楚軍決戰。
在決戰前,兩國國君分別登上了一種新型的軍事偵察設備——巢車,以便觀察敵情。
巢車就是在一輛大車子上高架著一個望樓,人就站在望樓里觀察遠處敵情。
然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陪兩國國君登上巢車的人,竟然都是敵國的人。雙方都想利用敵國的人,來獲取有價值的信息。
陪楚共王登上巢車的人叫伯州犁,他是晉國人,之所以叛逃到楚國,是因為他們伯家得罪了郤氏家族,結果慘遭滅門。伯州犁為了報復郤家,報復晉國,義無反顧地投靠了楚國,心甘情願成為一名晉奸。
伯州犁遠眺晉軍大陣,說了一句沒有質量的話:「晉國國君身邊的公乘是屬於國君的精銳。」
作為一名叛徒,通常要給新主子帶來有價值的信息,而這句話就是廢話,哪個國君身邊的人不是精銳?
陪晉厲公登上巢車的楚國叛徒叫賁皇,他的父親正是楚國令尹子越,楚莊王殺了子越,滅了若敖族,逃到晉國的賁皇被封在「苗」地,又被稱為苗賁皇。苗賁皇與楚國王室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苗賁皇望著楚軍大陣,對晉厲公說:「雖然楚軍兵力占據優勢,但是楚軍精銳是中軍的王卒,我們可以讓精銳攻擊楚國左右兩軍,再集中三軍攻打楚軍中軍王卒,一定能將他們擊敗!」
晉厲公聽從苗賁皇的建議,並在苗賁皇建議的基礎上,進行了完善。
厲公將精銳的中軍分成兩半,一半去攻打楚國左軍,另一半去攻打楚國右軍,剩下的上軍、下軍、新軍全力攻打楚軍中軍。
這樣的部署是一個創新。從春秋開始,每個國家的中軍都是三軍里最精銳的,它都是迎戰敵軍的中軍。厲公反其道而行之,沒有讓晉國中軍與楚國中軍硬碰硬,而是把它分成兩半,分別對付楚軍兩翼相對較弱的左右兩軍。雖然分成兩半的中軍對付楚國兩軍,在人數上不占優勢,但是晉國中軍強悍的戰鬥力卻能牽制住楚軍兩翼。
當楚軍兩翼被死死拖住時,晉國將集中三個軍,形成局部優勢兵力,重點打擊楚國中軍,從而在戰線上形成中間突破,最終徹底擊潰楚軍的態勢。
晉厲公與眾將領部署完畢後,讓太史過來,算算卦。
太史占筮算了一卦,告訴在場所有人:「大吉大利!」
全軍一聽這麼好的卦象,爆發出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隨後四軍擊鼓出擊。
看見晉軍主動出擊,楚軍也擊鼓進軍。
鄢陵之戰正式開打。
結果剛走幾步,晉厲公的戎車陷泥里,出不來了。
欒書看見國君車子拋錨了,心急如焚,想讓厲公坐自己的戰車。結果,欒書被自己的兒子欒鍼毫不留情地懟了。
欒鍼是晉厲公戎車上的車右,他直呼老爹的名:「書退,國有大任,焉得專之!」
意思是:「書,你給我退下,你是國家委任的中軍將,只需負責指揮軍隊作戰,哪需要什麼事都去干呢!」
說完,欒鍼下車使出全身的力氣,將戎車從泥地里推了出來。
晉厲公脫困後,指揮大軍按照計劃攻打楚軍。
只見分成兩組的晉國中軍,死死拖住了楚國左右兩軍。晉國的剩下三軍,集中火力猛攻楚軍中軍。
身在中軍的楚共王,那叫一個慘啊!
只見晉軍如同海水一般涌了過來,中軍里的王卒為了保護楚共王拼死抵抗。楚共王的戎車太華麗,目標太大,被一位叫魏錡的晉軍將領鎖定。魏錡朝楚共王射了一箭,正中楚共王一隻眼睛。
中箭的楚共王相當惱悔。他惱的是,自己作為一國之君竟然破相了,以後還怎麼見人。他悔的是,自己之前誤批了一個人,否則他不會被射瞎一隻眼睛。
被楚共王誤批的人就是春秋第一射手——養由基。
養由基曾是楚莊王身邊的衛隊長,負責楚王近衛軍乘廣的管理工作。這個職位雖然尊貴,是楚王最信得過的人,唯一不足的就是管的人太少,所屬戰車也就三十乘。
很多國君身邊的親信,如果幹得好,都是委以重任,一路平步青雲執掌大權。比如二戰德國四大名將之一的隆美爾,他原本只是希特勒身邊的衛隊長,由於深得希特勒的賞識,僅用四年時間,由衛隊長一路升為集團軍司令,授元帥軍銜。
養由基在衛隊長職位上已經踏踏實實幹了三十年。當年的小青年,現在已是中老年人了。
養由基也很能打,要不是他當初一箭射死令尹子越,楚莊王也不會那麼輕鬆地平定若敖族叛亂。只可惜混了那麼多年,還是個衛隊長。
楚王只把他當作網路遊戲里威力強大的召喚獸,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伺候完了楚莊王,又伺候小主子楚共王,結果還被小主子給批了一頓。
就在鄢陵之戰的前一天,養由基與潘黨比賽射箭,兩個人分別是楚國神箭手排行榜上的第一名與第二名。
養由基射穿了七層皮甲,得意揚揚的他,把成果拿去給楚共王看,結果熱臉貼冷屁股上了。
「有啥好顯擺的!現在打仗都講團隊合作,你一個人武藝再高,能敵得過千軍萬馬嗎?光逞匹夫之勇,你遲早要死在你的箭術上。」楚共王嘲諷道。
結果第二天,楚共王就被敵人射瞎一隻眼睛,差點把小命丟了。楚共王用自己的一隻眼睛,驗證了箭術有多麼重要。
懊悔的楚共王開始放大招——召喚養由基。
於是養由基像召喚獸一樣,被楚共王召喚了出來。楚共王給了養由基兩支箭,讓他射死魏錡。
養由基開始釋放終極技能——一箭封喉。
當年若敖之亂時,養由基就是一箭射中令尹子越的咽喉,從而終結了若敖之亂。
這次養由基瞄準了魏錡,只聽「嗖」的一聲,箭矢正中魏錡咽喉,魏錡一頭栽倒在車上,死了。養由基把剩下的一支箭還給了楚共王。
目瞪口呆的共王第一次見識到養由基的神技,內心徹底折服,早知道一開始就把養由基召喚出來了,害得自己白瞎了一隻眼。
養由基一箭定乾坤,震懾了晉軍,也讓苦苦支撐的楚國中軍減輕了壓力。
結果戰場上出現了喜劇性的一幕。
新軍佐郤至在楚軍中軍大陣中一路衝殺,三次遇到楚共王的戎車,每次都主動下車靠邊停放,摘下頭盔向楚共王深鞠一躬,然後再上車,駕車趕緊跑。
郤至通過自己的舉動,向楚共王傳達一條信息:「楚王,我是路過的,高抬貴手,不要殺我!」
楚共王一看郤至還挺上路子,讓人送他一把弓,郤至哪還敢要,趕緊帶著人去攻打鄭國軍隊。結果鄭國軍隊被衝垮,鄭成公逃走了。
就這樣晉楚兩軍你來我往殺了一天,到了晚上星星都出來了,雙方才收兵,回去休整。
雖然白天打得很慘烈,楚軍盟友鄭軍被擊潰,但是戰鬥力頑強的楚軍,主力尚未受損,第二天仍可再戰。
晚上,作為楚軍指揮的子反,統計軍隊傷亡情況,及時補充士兵,修理盔甲兵器,整理戰車馬匹。他下令:「第二天早上雞叫之時,全軍開飯,吃完早飯後,立即投入戰鬥!」
打了一天仗的晉軍憂心忡忡,原本以三軍的兵力擊潰楚軍中軍的計劃,因為養由基的出場,徹底泡湯了。楚軍主力尚存,而支援晉軍的四國聯軍仍未到達戰場,如果明天繼續開打,鹿死誰手尚難定論。因此,晉軍上下不敢掉以輕心,全力做好第二天的戰鬥準備。
為了迷惑楚軍,苗賁皇故意放走楚軍戰俘,讓他們回到楚軍大營,散布晉軍準備死戰的消息。
沒有上過戰場的楚共王,原本對戰爭充滿了浪漫的幻想,沒想到第一次上戰場的他就成了殘疾人。從未吃過苦頭的共王,能做到重傷不下火線,已經難能可貴了,要讓他接著參與第二天的廝殺,那就是考驗共王意志力的時候了。
聽聞放回來的俘虜說,晉軍準備明天死戰。不淡定的楚共王,打算找總指揮子反來商議。然而,子反身邊的一個侍從不經意的舉動竟改變了戰爭結果。
這個侍從看子反白天太累了,故意倒了酒,讓子反喝酒解乏,結果子反喝醉了。
派去找子反的人回來告訴共王,說子反喝醉酒了。楚共王的小心臟立馬要蹦出來了,他的意志力徹底崩潰了。共王心想,主將都喝得不省人事,這仗還怎麼打?趕緊讓大軍撤吧!
被自己嚇死的楚共王,來不及收拾東西,連滾帶爬地跑了。
這一跑不要緊,本來身心受傷的楚共王跑得太快,摔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無論身邊人怎麼扶,共王就是起不來。這時一位叫黃衰微的大夫急中生智,一腳踹在共王的屁股上。長這麼大,從來沒被別人打過的共王惱羞成怒,立馬站了起來,大家趁機把共王架上馬車,送走了。
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飯,列隊完畢的晉軍,發現對面空無一人。晉軍沖入楚軍大營後,發現楚軍早已撤走了。由於楚軍走得匆忙,軍糧沒有帶走,這些軍糧讓晉軍足足吃了三天。
楚國大軍全部退入方城,做好隨時應對晉國為首的五國聯軍的進攻。但是有一個人沒有進入方城,他一個人留在了外面,這個人就是子反。
子反作為全軍的總指揮,他認為此次戰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平心而論,鄢陵之戰楚軍始終不落下風,未分勝負。要不是楚共王提前逃跑,第二天晉楚再次開打,勝負難料。
跑回老家的楚共王痛定思痛,作為一名仁厚之君,他沒有迴避自己犯下的錯誤,也沒有否定子反的正確指揮。
共王派了一名使者去見子反,使者轉達共王的原話:「這次鄢陵戰敗,是寡人的錯,請大夫不要自責!」
子反聽完後,心情好多了,正打算捲鋪蓋回國時,又有一名使者前來,而派使者來的人,正是子反的政敵——令尹子重。
子重此時很開心,自己的政敵輸了一場大戰,他要好好羞辱子反。
子重的使者說:「歷史上,楚軍的總指揮打了敗仗,是如何自我處置的呀?請您學習城濮之戰後的子玉,像一條漢子死去,而不是苟且偷生地活在世上!」
子反一聽完,原本的好心情頓時全無。他明白,如果自己安然無恙地回國,背後將有無數的人像子重那樣指責自己,為了自己的名節還是死了吧。
於是子反揮刀自盡。
對於子反的死,楚共王深感愧疚,他決定要好好重用手下的能人。這個能人就是養由基。鄢陵之戰後,養老爺子升官了,開始管理上萬號兵了。
年輕的晉厲公,在短短數年之內,打癱秦國,擊敗楚國,成就不世之功。
唯一看出問題的還是范燮,他像複讀機一樣,又開始提醒厲公。就在晉軍勝利回國時,范燮攔在厲公車前,說道:「君幼,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國君您還年輕,群臣們又沒有天大的本事,而我們現在取得這麼大的勝利,所有人都瘋狂了,國君你要小心啊!)
晉厲公聽到范燮的話,就像吃了蒼蠅一樣噁心,無論自己做出什麼好的成績,面前這個死老頭子總是咒自己,這是巴不得自己死啊。
出於對老臣的尊重,晉厲公理都不理范燮,頭也不回地坐車走了。
范燮看著厲公遠去的背影,內心無比惆悵。現在晉國已無對手,能使內部團結的外患沒有了,晉國朝堂之上的血雨腥風即將到來。
「外寧必有內憂」成為一個沾滿鮮血的詛咒,這個詛咒即將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