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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2:12:46 作者: 丁易

  楊繼盛在兵部員外郎任內曾彈劾大將軍咸寧侯仇鸞得罪被謫,後仇鸞伏誅,調任南京戶部主事。其時嚴嵩與仇鸞爭寵,看見楊繼盛第一個攻擊仇鸞,便引為同調,要重用他,便改任繼盛為兵部武選司員外郎。但殊不知繼盛惡嚴嵩更甚於仇鸞,抵任甫一月,便奏劾嚴嵩十大罪五奸。厚熜見奏大怒,便下繼盛詔獄,予杖一百,打得非常慘毒,而繼盛卻表現得正氣凜然,令人感動。

  繼盛之將杖也,或遺之蚺蛇膽。卻之曰:「椒山自有膽,何蚺蛇為!」椒山,繼盛別號也。及入獄,創甚。夜半而蘇,碎瓷碗,手割腐肉。肉盡,筋掛膜,復手截去。獄卒執燈顫欲墜,繼盛意氣自如。(296)

  繼盛系獄凡三年,最後嚴嵩還是把他殺死。

  朱翊鈞時的詔獄

  朱翊鈞是個不理朝政的獨夫,但對詔獄卻並不放鬆,經常有人下獄,獄中慘毒萬狀:

  萬曆中建言及忤礦稅璫者,輒下詔獄。刑科給事中楊應文言:「監司守令及齊民被逮者百五十餘人,雖已打問,未送法司,獄禁森嚴,水火不入,疫癧之氣充斥囹圄。」衛使駱思恭亦言:「熱審歲舉,俱在小滿前,今二年不行,鎮撫司監犯且二百,多拋瓦聲冤。」鎮撫司陸逵亦言:「獄囚怨恨,有持刀斷指者。」俱不報。(297)

  到後來,史稱:「帝亦無意刻核,刑罰用稀,廠衛獄中至生青草。」(298)無意刻核,並不是朱翊鈞有了什麼悔悟,而是因為他二十多年不上朝,一切都停頓下來的緣故。但這結果更壞。已下詔獄的人,沒有得到他的詔旨是不能釋放的,而他高居深宮,一概不問,於是這些人便長久系在詔獄之中,甚至竟達幾十年之久。

  

  萬曆三十四年大審,御史曹學程以建言久系(按:《明通鑑》卷七十一:「萬曆二十四年,御史曹學程以言事下獄,長系十年。」),群臣請宥,皆不聽。刑部侍郎沈應文署尚書事,合院寺之長,以書抵太監陳矩,請寬學程罪。然後會審,獄具,署名同奏。矩復密啟,言學程母老可念,帝意解,釋之。(299)

  那時,還有一個錢若賡系獄更久。錢若賡是臨江知府,先在禮部時以選妃事得罪了朱翊鈞,翊鈞便想殺掉他。後若賡出守,坐以酷吏,詔置之死。當時閣臣申時行等心知若賡冤枉,便與法司密議,連年請緩決,而以長系慢慢替他設法。長系三十七年之久,終不得釋。萬曆四十七年其子敬忠成進士,上疏鳴冤,請以身代。疏中瀝訴其父三十七年牢獄生活慘狀,以及家破人亡顛沛情形。凡三上疏,其第一疏述其父不得釋放之原因云:

  臣父……深幽黑獄,忽忽三十七年,今已七十九歲,每年熱審,既以去天萬里而不獲開,五年欽恤,又以懼干天威而不敢釋。(300)

  第二疏則詳述牢獄生活及家庭慘狀,真是一字一淚,和血寫成。其時牢獄之毒慘,如在目前:

  臣父下獄時,年未及四十,臣甫周一歲,未有所知,祖父祖母,年俱六十,見父就獄,兩歲之中斷腸而死。未幾,嫡母張氏年未五十以憂怖死。臣父有子之妾二人,一時改嫁,子母生離,兩弟以憶母,五歲而殤。兩姊既喪嫡母,別無親人,日夜號咷成疾,未嫁而夭。止余臣兄弟三人,俱斷乳未幾,相依圜土。父以刀俎殘喘,實兼母師之事。父子四人聚處糞溷之中,推燥就濕,抱哺煦濡,每灑血和鉛,含酸授簡……臣自一歲而至三十八歲矣,桁楊?櫃之間,沮洳臭穢之地,履影吊心,酸鼻痛骨。臣父自強年而艾而耆而耄,而今且耋矣!每涉旬月,迫季冬,天光沈陰,命危朝露,或三日不食以待盡,或仰天扼吭以求絕。昔人所謂拘囹圄者,以日為修;當死市者,以日為短。臣父三十七年之中,兼嘗其惡趣,但賒一死,而冤苦窮抑,實倍於死矣。……且幽拘日久,氣血盡衰,監房卑濕,蒸成郁毒,濃血淋漓,四肢臃腫,瘡瘍滿身,更患腳瘤,步立俱廢,耳既無聞,目既無見,手不能運,足不能行,喉中尚稍有氣,謂之未死,實與死一間耳!只今死於獄中與死於牖下,亦只在旦夕間耳。但臣為人子,年已長大,身玷衣冠,自兒童時不忍見父受苦,今何能兩眼看父斷送圜中,且何能手持父屍獨生出獄門。臣爾時必無逃於一死,而爾時死究何益?生為行屍,死為冤鬼,臣不揣味死僥倖,願以臣餘年,及臣父猶未死,代父伏法,使臣兩兄得裹父殘軀舁至祖父母之墓灑血長號,一寫終天之痛,而臣父得免予拖屍之惡名,臣雖身首異處,死有餘榮,含笑入地矣。(301)

  魏忠賢的大屠殺

  在魏忠賢當政的幾年之間,排斥異己,陷害朝臣,送下詔獄的人,前後踵接。在詔獄中處死人犯,更為家常便飯。而且都是非刑處死,屍體潰爛,殘缺不全,其慘毒殘忍,簡直暗無天日。當時掌詔獄的是田爾耕、許顯純、孫雲鶴、楊震、崔應元幾個大特務。《明史·刑法志三》有一段敘述魏忠賢時的詔獄慘況如下:

  田爾耕、許顯純在熹宗時為魏忠賢義子,其黨孫雲鶴、楊震、崔應元佐之,拷楊漣、左光斗輩,坐贓,比較,立限嚴督之。兩日為一限,輸金不中程者,受全刑。全刑者曰械、曰鐐、曰棍、曰拶、曰夾棍。五毒備具,呼暴聲沸然,血肉潰爛,宛轉求死不得。顯純叱吒自若,然必伺忠賢旨,忠賢所遣聽記者未至,不敢訊也。一夕,令諸囚分舍宿。於是獄卒曰:「今夕有當壁挺者。」壁挺,獄中言死也。明日,漣死,光斗等次第皆鎖頭拉死。每一人死,停數日,葦席裹屍出牢戶,蟲蛆腐體。獄中事秘,其家人或不知死日。

  魏忠賢陷害死的朝臣,據吳應箕《熹朝忠節死臣列傳》統計如下:

  初,魏忠賢亂政,首攫禍杖死者,萬燝也。後因汪文言獄逮死者六人: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後因李實誣奏逮死者七人:則周起元、周順昌、高攀龍、李應升、黃尊素,並先逮周宗建、繆昌期也。以吏部尚書遣戍遇赦,為逆黨所抑,卒死於戍所者趙南星。以爭挺擊首功為逆黨論劾逮死獄中者王之宷,各有傳,共十六人。他如劉鐸之以詩語譏訕棄市;夏之令以阻撓毛帥逮死;蘇繼歐、丁乾學、吳裕中、張汶、吳懷賢或縊死,怖死,仰藥死,杖死,皆以逆璫死者也。

  這裡面除萬燝、蘇繼歐、吳裕中已見前節,趙南星戍死,高攀龍投水死,劉鐸、丁乾學見後外,其餘的全是在詔獄中處死的。茲分別敘述於後:

  因汪文言獄逮死的楊漣、左光斗等六人,是魏忠賢第一次所興起的大獄。汪文言是安徽歙縣人,「初為縣吏,智巧任術,負俠氣。于玉立遣入京刺事,輸貲為監生,用計破齊、楚、浙三黨。察東宮伴讀王安賢而知書,傾心結納,與談當世流品。光、熹之際,外廷倚劉一燝,而安居中以次行諸善政,文言交關力為多,魏忠賢既殺安,府丞邵輔忠遂劾文言,褫其監生。既出都,復逮下吏,得末減。益游公卿間,輿馬嘗填溢戶外。大學士葉向高用為內閣中書。(魏)大中及韓(左火右廣)、趙南星、楊漣、左光斗與往來,頗有跡。」「會給事中阮大鋮與光斗、大中有隙,遂與(章)允儒定計,囑(傅)櫆劾文言,並劾大中貌陋心險,色取行違,與光斗等交通文言,肆為奸利。疏入,忠賢大喜,立下又言詔獄。」(302)到天啟五年三月,魏黨梁夢環又劾文言:「有旨:『汪文言著錦衣衛差的當官旗扭解來京究問。』初傅櫆參汪文言,已逮問受杖矣。至是逆賢恨楊、左甚,馮銓與霍維華、楊維垣、李魯生等密謀,說逆賢興大獄,借汪文言口以殺楊、左,特令夢環出此疏,從此緹騎遍地矣」(303)。文言下獄後,大理寺丞徐大化又出主意告訴忠賢,說是楊、左等「但坐移宮罪,則無贓可指,若坐納楊鎬、熊廷弼賄,則封疆事重,殺之有名」(304)。於是忠賢大喜,便叫許顯純嚴治汪文言的罪,要他招出楊、左納熊廷弼賄貪贓情形。文言受刑不過,仰天大呼曰:「世豈有貪贓楊大洪哉!」(305)結果備受五毒,終不承認。「顯純乃手作文言供狀。文言垂死。張目大呼曰:『爾莫妄書,異時吾當與面質。』顯純遂即日斃之。漣、大中等逮至,無可質者,贓懸坐而已。」(306)計許顯純捏造各人所受贓銀:楊漣、左光斗均二萬;魏大中三千;周朝瑞一萬;袁化中六千;顧大章四萬。(307)

  楊、左等六人入詔獄後,有一個不知姓名的「燕客」,是個任俠豪傑之士,有心探聽他們情況,便化裝吏人住在詔獄旁邊,和裡面的馬夫獄卒廝混歡狎,慢慢地便混進鎮撫司,備見六君子在獄中受刑慘死情況,寫了一篇《天人合征錄》,(308)從頭到尾,記得十分詳細,茲節錄如下,以見當時詔獄慘毒實況:

  周、袁二公俱於五月初到北司。顧公五月二十六到南鎮撫,二十八日送北司。魏公六月二十四日到南鎮撫,二十六日送北司。楊、左二公六月二十六日到南鎮撫,次日送北司。又次日之暮,嚴刑拷問。諸君子雖各辨對甚正,而堂官許顯純袖中已有成案,第據之直書,具疏以進。是日諸君子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夾槓五十。

  七月初四日,比較。六君子從獄中出,各兩獄卒挾扶左右手,傴僂而東,一步一忍痛,聲甚酸楚。客不覺大慟。諸君子俱色墨而顛禿。用尺帛抹額,裳上濃血如染,楊公須白為最。頃之,至廳事前,俱俯伏檐溜下,楊居中,左居楊之左,魏居楊之右,顧居魏之右,周居左之左,袁居周之左,顯純處分畢,還獄。

  初九日,比較。顯純猶作爾汝聲,嗣後則呼名,詫叱如趨走吏矣,五君子各打十棍,袁以病特免。

  十三日,比較。午飯後,六君子到堂,顯純辭色頗厲,勒五日一限,限輸銀四百兩,不如數與痛棍。左、顧曉曉置辨;魏、周、袁伏地不語;楊呼家人至腋下,大聲曰:「汝輩歸,好生服事太奶奶,分付各位相公不要讀書!」是日各毒打三十棍,棍聲動地。嗣後受杖諸君子股肉俱腐,各以帛急纏其上,而楊公獨甚。

  十五日為楊公誕辰,諸君子各裹巾揖賀,是日公始知璫意不可回,每晨起多飲涼水,以求速死。兼貽書家人,索腦子甚苦,前此猶望生還也。

  十七日,比較。楊、左各三十棍。是日,顯純辭色更惡,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贓數,不中程,受全刑。

  十九日,比較。楊、左、魏俱用全刑:楊公大號而無回聲;左公聲呦呦如小兒啼;周、顧各受二十棍,拶敲五十,袁拶敲五十。魏呼家人至前,謂之曰:「吾十五日已後,聞穀食之氣則嘔,每日只飲寒水一器,蘋果半隻而已。命盡想在旦夕,速為吾具棺。然家甚貧,無能得稍美者,差足掩骼可也!」家人守其言,以十五金買柏棺以殮。二十日,中丞家人送飯,芽茶中雜金屑以進,為獄吏所覺。家人輩俱默逃去,中丞嗣後遂絕傳單者矣。

  二十一日,比較。楊、左俱受全刑,魏三十棍,周、顧各二十棍。顯純呼楊公名叱之曰:「爾令奴輩潛匿不交贓銀,是與旨抗也,罪當云何?」楊公舉頭欲辯而口不能言,遂俱舁出。彼時諸君子俱已進獄,獨楊、左投戶限之外,臀血流離,伏地若死人。已而楊大聲曰:「可憐!」後乃舁入。左公轉回而東顧其家人。是日雨,棍濕重倍常,且盡力狠打,故呼號之聲更慘。

  二十四日,比較。楊,左、魏各受全刑,顧拶敲五十。刑畢,顯純呼獄卒前張目曰:「六人不得宿一處!」遂將楊、左、魏發大監。客聞之以問獄吏,吏嗟呼曰:「今晚各位大老爺當有壁挺(方言死也)者!」是夜三君子果俱死於鎖頭葉文仲之手。葉文仲為獄卒之冠,至狠至毒;次則顏紫;又次則郭二。劉則真實人也。

  二十七日,比較,顧公獨受二十棍。是日獄吏猶稱犯官,顯純怒罵曰:「此等俱犯人也,何官之有?」嗣後遂呼犯人。

  二十九日,比較,三君子之屍俱從詔獄後戶出。戶在牆之下,以石為之,如梁狀,大可容一人匍匐。是日刑曹驗畢,籍以布褥,裹以蘆席,束以草索,扶至牆外,臭遍街衢,屍蟲沾沾墜地。(按:《明史紀事本末》卷七十一稱楊死狀是「土囊壓身,鐵釘貫耳,僅以血濺衣裹置棺中」,魏死狀是「方溽暑殷雷,越六七日始出屍牢穴中,屍潰甚慘」。)

  這六個人,就是顧大章死在刑部獄中。《先撥志始》卷下:「顧大章送刑部擬罪,罪定仍還鎮撫追比,顧公語家人曰:『此福堂也,不死何待?』遂自盡刑部獄中。」

  至於六君子受刑最慘的是楊、左。其他諸君子則較楊、左為少,但也打得慘不忍睹。如燕客所記:

  魏公受刑較之楊、左為少,而困憊獨先。七月十三日加刑,叫聲便不能朗。十七以後,兩足直挺如死蛙,不能屈伸。

  袁公素善病,到北司後,遂僵臥不能起,陰囊大如三斗器。行履頗有所妨。然意以病故,竟死不受一棍。唯夾拶二刑加三五番而已。

  顧公對簿後遂病創,臥至七月中方能行履,右股創潰,中墮腐肉一塊如小鼠。

  諸君子在獄中想留一些遺書,都萬分困難,往往為特務們搜去。僥倖流傳出來,也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如燕客所記:

  楊公有遺稿二千餘言,又親筆謄真一通,叩頭床褥以托顧公。獄中耳目嚴密,無安放處,藏之關聖畫像之後,已而埋臥室北壁下,蓋以大磚。後公發別房,望北壁真如天上。倩孟弁竊之以還,隨寄弁弟持歸。(按:《二申野錄》卷七云:「楊漣入獄時,度不時免,齧指血草章千言,冀以尸諫,埋臥所,為許顯純所發,付之火。」歷記與此略有出入。)

  楊公又有血書二百八十字,藏之枕中,冀死後枕出,家人拆而得之。竟為顏紫所竊,紫亦號於人曰:「異日者吾持此贖死。」

  周公家書一通向藏顧公處,周死,獄情加嚴,無從得出。顧作蠅字帖密付客,客持金俟詔獄後戶,至周屍出日,厚賄獄卒獲之。後客南還,托友人寄其家。

  至於諸君子家屬交「贓」時情形,據燕客目擊是:

  每鎮撫比較日侵晨,各家屬持銀候大門內。當事者到後,衙役出問各屬:「本日納贓多少?」報數訖,鳴鼓升堂而坐。坐定開獄,呼各犯官到廳事前跪伏,方出手牌喚家屬入二門,隨跪門之左右,以次交贓。

  鎮撫納贓如以石投水,不敢爭輕重之衡,亦不敢問多寡之數,納已,急驅而下。

  主持審問的是許顯純,但魏忠賢對他並不十分放心,每次審問時必派人來聽記指揮,事後報告。聽記的人沒有來,許顯純是不敢審問的,這也是燕客目擊情形:

  鎮撫每當比較日,璫遣聽記人坐顯純後,棍數之多寡及刑之輕重惟其意所指,而顯純又加之虐。一日聽記者以他事出,顯純袖手至晚,抵暮方回,始敢審問。

  而每一人處死後,顯純還要於死人身上取一信物報告忠賢。《先撥志始》卷下:

  每一公死,顯純即剔喉骨用小盒封固,送逆賢示信。

  這信物可也真殘酷極了!

  詔獄雖然防範極嚴,但獄卒中也還有有良心的人,所以機警一點的人還是可以混進去探聽消息,如燕客便是。此外如果破費一點錢,也還是可以設法化裝進去和犯人見一見面。如左光斗的學生史可法便曾混進去過。茲將這一段會晤情形抄下,以見諸君子雖在慘酷非刑之下,仍是正氣凜凜,關心國事,真可算是威武不屈了!

  左公為逆閹害,下詔獄。史公冀求一見,逆閹防伺甚嚴。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史公持五十金涕泣謀於獄卒。卒感焉,使更敝衣草履,偽為除不潔,引至左公處。則席地倚牆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公跪抱公膝而嗚咽。左公辨其聲,而目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拔眥。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持者?不速去,無使奸人構陷,吾即先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聲。趨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也!」(309)

  魏忠賢自興起這次大獄以後,便索性放開手接二連三地幹起來了。楊、左死後一年便是天啟六年,又興起第二次大獄。這就是吳應箕所謂「李實誣奏」逮死的周起元、周順昌、高攀龍、繆昌期、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等七人之獄。

  這裡所謂「李實誣奏」,實際還是魏忠賢鬧的把戲。這裡不如將周起元等七人和魏忠賢結仇的原因略述一下:其時李實為蘇杭織造太監,周起元是蘇松巡撫。「實素貪橫,妄增定額,恣誅求。蘇州同知楊姜署府事,實惡其不屈,摭他事劾之。起元至,即為姜辯冤,且上去蠹七事,語多侵實。實欲姜行屬吏禮,再疏誣逮之,起元再疏雪姜,更切直。魏忠賢庇實,取嚴旨責起元,令速上姜貪劣狀。起元益頌姜廉謹,詆實誣毀,因引罪乞罷。」(310)因此得罪了李實,也得罪了忠賢,終於削籍。高攀龍是趙南星門生,時任右都御史,曾劾崔呈秀,被嚴旨誥責,放歸。李應升、黃尊素、周順昌三人得罪忠賢原因則是:

  (繆)昌期初以代楊漣草疏傳於忠賢,及漣等去國,昌期率送之郊外,執手太息,忠賢益銜之。會昌期亦具疏乞體,有小璫至閣曰:「此人尚可留之送客耶?」遂傳旨落職。(周)宗建首劾「忠賢目不識丁」,應升、尊素皆繼漣抗疏力攻忠賢者。而應升並劾魏廣微,尊素尤有智慮,為群小所深忌。逆黨曹欽程希忠賢指,劾宗建、應升、尊素為東林護法,皆削籍。(311)

  順昌為人,剛方貞介,疾惡如仇。巡撫周起元忤魏忠賢削籍,順昌為文送之,指斥無所諱。魏大忠被逮,道吳門。順昌出餞,與同臥起者三日,許以女聘大中孫。旗尉屢趣行,順昌瞋目曰:「若不知世間有不畏死男子耶?歸語忠賢:我故吏部郎周順昌也。」因戟手呼忠賢名,罵不絕口。旗尉歸,以告忠賢。(312)

  至於這次大獄興起的近因,則是:

  會吳中訛言:「尊素欲效楊一清誅劉瑾故事,用李實為張永,授以秘計。」忠賢大懼,遣刺事者至吳凡數輩。侍郎沈演家居烏程,奏記忠賢曰:「事有跡矣。」於是忠賢遣使譙訶實,實懼,遣人持空印白至京師。忠賢知實與起元有隙,乃使李永貞偽為實奏,誣劾「起元為巡撫時乾沒帑金十餘萬,日與攀龍輩往來講學」。因竄入順昌等名,矯旨並逮。遂復起大獄。(313)

  忠賢既偽造李實疏,奏上後又傳旨:

  周起元背違明旨,擅減原題袍料數目;又捐勒袍價,致連年誤運;且託名道學,引類呼朋,各立門戶。一時逢迎附和,有周宗建、周順昌、高攀龍、李應升、黃尊素,儘是東林邪黨,與起元臭味親密,干請說事,大肆貪婪,吳民恨深切齒。除宗建、昌期已經逮解外,其周起元等五人都著錦官衛差的當官旗扭解來京究問。李實仍安心供職,該部知道。(314)

  這七個人除高攀龍在緹騎到家時便投水自殺外,其餘的全逮下詔獄,全部酷刑致死,主持審問的人仍是許顯純。周順昌入獄受刑的情形是:

  五日一酷掠。每掠治,必大罵忠賢。顯純椎落其齒,自起問曰:「復能罵魏上公否?」順昌噀,血唾其面,罵益厲。(315)

  朱祖文《北行日譜》根據給順昌送飯的僕人顧選所說月日較詳:

  公之入獄也,以是(四月)廿八日……另有旨開讀,開讀畢,裸形加綁,以解理刑。一至理刑,彼時雖公隨身之仆俱不克睹矣。聞公於理刑陳詞侃侃,聲振一堂,撻棍四十,繼之以夾水火棍六十,又繼之以拶參梭一百二十,誣坐贓金二千兩。續奉嚴旨,五月初又加以夾,復誣贓銀一千,公至此不死者亦幾希矣。……比至六月初旬,又撻十棍,數雖少而慘更甚。十六公猶強飯,十七子丑之際,不知用何物鎮壓公首而亡。動手者則鎖頭顏紫也。

  死後屍體情況是:

  四體五官幸不全壞,第面似有物壓之者,鼻為之平,已不可認,惟須與手足為血肉不能變處,則顧選猶能識之,所備之衣已不能服,第安置棺中。

  繆昌期受審時則「慷慨對簿,詞氣不撓,竟坐贓三千,五毒備至。四月晦,斃於獄」(316)。「其斂也,十指墮落,捧掬置兩袖中,蓋閹以草奏,故屬獄吏加梏拳焉,其他楚毒備至又可知也。」(317)

  黃尊素也是「搒掠備至,勒贓二千八百,五日一追比」(318)。「卒前一日,獄吏告尊素曰:『公休矣,內傳欲斃公,公何語?即書以寄家。』尊素略不及他事,即於三木上賦詩。是夜卒。」(319)「越五日出獄,肌肉漲爛,頭面不可別識。」(320)

  李應升則坐贓三千,死後,「兄應炅出其屍,骨肉斷爛,竟不如其死何狀」(321)。

  周宗建坐納廷弼賄萬三千,「逮至詔獄,鞫時捶楚較眾更毒,宗建偃臥不能出聲。許顯純罵之曰:『此時尚能說魏公不識一丁否?』……卒斃於獄」(322)。據《明季北略》說:「璫命釘以鐵釘,不死。復令著錦衣,而以沸湯澆之,頃刻皮膚卷爛,赤肉滿身,婉轉兩日而死。」

  周起元被「許顯純酷搒掠,竟如實疏,懸贓十萬。罄貲不足,親故多破其家。九月,斃之獄中。」(323)

  這兩獄被陷的人死後,家屬情況也是淒涼萬狀。如楊漣家「素貧,產入官不及千金。母妻止宿譙樓,二子至乞食以養」(324),「屍棺之歸,負以二騾,其子從一二蒼頭踉蹌道上,知者皆為之飲泣。」(325)左光斗死後,「贓猶未竟。忠賢令撫按嚴追,系其群從十四人。長兄光霽坐累死,母以哭子死。都御史周應秋猶以所司承追不力,疏趣之,由是諸人家族盡破」(326)。其他諸人無不弄得家破人亡,流離道路。

  這些人的冤枉,到朱由檢即位後,忠賢伏誅,定了逆案,才一律昭雪。他們的兒子也紛紛上書訟父冤。如周順昌之子茂蘭兩次刺血,手書貼黃,詣闕訴冤。(327)魏大中之子學濂也刺血上書。黃尊素之子宗羲當會訊許顯純、崔應元時,出庭對簿「出所袖錐錐顯純,流血蔽體……又歐應元,拔其須……又與吳江周承祚、光山夏承共錐牢子葉咨、顏文仲,應時而斃」(328)。又與李實對簿,復以錐錐之。逆案定後,又「偕同難諸子弟設祭於詔獄中門,哭聲如雷,聞于禁中,莊烈帝知而嘆曰:『忠臣孤子,甚惻朕懷』」(329)。

  至於吳應箕所稱王之宷、夏之令、張汶、吳懷賢在詔獄中拷死的經過如下:王之宷以訊挺擊一案得罪群小,天啟五年「二月,魏忠賢勢大張,其黨楊維垣首翻挺擊之案。力詆之宷,坐除名。俄入之汪文言獄中,下撫按提問。岳駿聲復訐之。……及修《三朝要典》,其挺擊事以之宷為罪首。府尹劉志選復重劾之,遂逮下詔獄,坐贓八千,之宷竟瘐死」(330)。夏之令之死則在天啟六年,之令「授御史。嘗疏論邊事,力詆毛文龍不足恃。忠賢庇文龍,傳旨削之令籍,閣臣救免。及巡皇城,內使馮忠等犯法,劾治之,益為忠賢所銜。崔呈秀亦以事銜之。遂屬御史卓邁劾之令黨比熊廷弼,有詔削奪。頃之,御史倪文煥復劾之令計陷文龍,幾誤疆事。遂逮下詔獄,坐贓拷死」(331)。吳懷賢官中書舍人,死於天啟五年。「楊漣劾忠賢疏出,懷賢書其上曰:『宜如韓魏公治任守忠故事,即時遣戍。』又與工部主事吳昌期書,有『事極必反,反正不遠』語。忠賢偵知之,大怒曰:『何物小吏,亦敢謗我!』遂矯旨下詔獄。坐以結納汪文言,為左光斗、魏大中鷹犬,拷掠死。」(332)張汶官後軍都督府經歷,「嘗被酒詆忠賢,下獄拷掠死」(333)。

  以後,天啟六年六月,忠賢又興起徽州吳養春一獄。

  吳養春是安徽歙縣人,「家世饒富,祖守禮嘗輸邊二十一萬。養春官中書,有黃山,收息不貲」(334)。素與族人吳孔嘉有世仇。孔嘉中天啟乙丑探花,以纂修《王朝要典》得接近魏忠賢,便拜忠賢為父,企圖報仇。恰好吳養春與弟養澤(按:「養澤」系據《三朝野記》,陳怡山《海濱外史》卷二作「其弟懷賢」)不協,「方構爭,弟有僕名吳榮,最黠,恆倚謀焉,某(養春)欲殺之,訟於官,揮數千金行賄贓,捕甚急,仆懼,亡入都,投嘉。嘉大喜,引見忠賢」(335)。「誣其私占黃山,歷年獲租稅六十餘萬金。」(336)忠賢大喜,便欲「藉此網,以殺三吳名士」(337)。於是,「矯旨逮養春至京,坐養春贓六十餘萬,程夢庚贓十三萬六千(按:《三朝野記》尚有王君實一人)。其山場木值估價三十餘萬,命官變易之,以助大工……養春等俱拷死,工部遣主事呂下問至歙追產,吳氏家已破,其妻女俱自縊。呂下問專召富家派買,坐累至破家者甚多,激民變,下問遁回。忠賢復命太僕寺丞許志吉(按:《三朝野記》作「大理寺副許忠吉」,《先撥志始》作「中書許志吉」)至歙續追。志吉即徽人,「其酷不減下問」(338)。當呂下問至歙時,「波累合邑。慘斬多人」(339),「株累數百家,知府石萬程不能堪,棄官去」(340)。閹黨李魯生反疏參萬程,有旨「削籍為民」(341)。

  至於一般人民被特務們誣陷入獄,無辜慘死的更不知有多少了。《明史·顧大章傳》卷二四四稱:

  (天啟元年)自遼陽失,五城及京營巡捕日以邏奸細為事。稍有蹤跡,率論死,絕無左驗者二百餘人。所司莫敢讞,多徙官去,囚未死者僅四之一。大章言於(刑部尚書王)紀曰:「以一身易五十人命且甘之,矧一官乎!」即日會讞,系三人,余悉移大理釋放。《明史·魏忠賢傳》稱:

  遼陽男子武長春遊妓家,有妄言,東廠擒之。許顯純掠治。故張其辭云:「長春敵間,不獲且為亂。」

  朱由檢即位,魏忠賢伏誅,曾經將詔獄清理了一下,受冤的多半放出。但詔獄仍然照舊,不久之後,他自己的特務又捕來許多人把詔獄填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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