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印度

2024-10-11 12:09:14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四日下午三時,在秋高氣爽之聖地尼克坦國際大學,吾與譚雲山先生及其夫人,方步出中國學院,大學校長Chanta先生,即驅車相迓,抵美術學院,同人咸蒞止。

  院長大畫家南答拉·波司(Nantalal Bose)肅客入門,吾等除履於戶外,見門庭之中及四角,皆印白花圖案,一星期來布置完竣之展覽會,燦然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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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大廳,共參見舉世尊為聖人之泰戈爾詩翁,翁年七十九,鬚髮全白,雖不健步,而工作終日不倦,談笑往往亘數小時,飲食簡單,而量不減恆人,其親愛慈祥之容,能泯滅見者一切貪鄙之念。翁先笑語迎客。

  廳長方形,寬約十步,長可二十步。光來自頂上,是日集校中研究院長、大學校長、秘書長、各教授及夫人,凡百餘人,廳左置一長方桌,罩以本校專家設計自製極為悅目之氈,氈上以盤罐,陳各種香花,長桌與壁之間,安兩椅,桌側面各安一椅,泰戈爾先生肅吾與之並坐於上,坐譚雲山先生及夫人於旁兩椅,來賓皆席地而坐。吾即開始不安,而泰戈爾先生即致辭,稱吾為溝通文化之使者,歷述中印文化溝通之重要,並舉東方文化之精神,與歐洲人之缺乏此種情形,以演成無窮極之屠殺,故東方人有此任務,以其精神,拯救世界。詞甚長(當另稿)。

  余答言:「承先生以此神聖事業相勖勉,並令我參加此項高貴之使命,為我生平莫大之光榮。自維才智短淺,彌覺漸懼。吾中國喻一完美之教化,為時雨春風。吾初來印度,尚未知其一年中氣候如何。若吾中國,在嚴冬之後,一入新年,便有春風冉冉,間以微濛之雨,於是草木蔚然而茂,鳥自然鳴,花自然香。舉世所知聖地尼克坦,便是如此精神境界。吾恆以為此世最少在中年以下之人,咸應一來此間呼吸和愛之空氣,沾溉光明之德澤。換言之,即來領受泰先生之布施。在我個人,本應在吾國服務於其艱楚之際,唯於機會之難得,便匆匆稍盡國民責任以後,即應命來到此時雨春風中了。上帝雖是萬能,有時亦忽略人類之小趣味,往往在東方長得好的東西,偏偏在西方;西方最需的物料,卻又長在南方。例如歐洲人最普遍食品番芋,乃數百年前從南美洲移種;我們的菊花,近頃方植根歐洲,而世界上無比之中國五大香花之一的水仙,聽說乃由荷蘭遷來,但其在本土,卻無如此香味。因此,我想我們人類因料理自己,做些跑腿工作,也應當的。中印兩大民族之關係,一向基於非功利及互助精神上,由傳統的方式來說,凡來往的人,當帶些東西來,還當帶點東西去。往古大哲,可不必舉,即我們的譚雲山教授,便是個好榜樣。唯在印度高深博大之文化上,當然他需要人家的東西甚少,所以我個人的希望,乃想帶些東西回去的。我們泰先生,早已將其光明之炬,在世界燃起,我們只需本其啟示,向前邁進。我雖能力薄弱,但不敢懈怠,永願為真理努力。至於我們之大藝術家答拉·波司院長,布置成如此美備之展覽會,於如此懇摯雍穆之集會中,加光寵於我,誠永銘肺腑。」

  我說完,便有一少女,以鮮花製成之項圈置泰戈爾先生頸上,並親其足,以次及我與譚先生伉儷。又一少女,以玉簪花蘸其盒中香粉之漿,印泰先生及吾與譚先生夫人額上。此儀式之高貴華美,又一度令吾惶恐,於是少女五人,人執一事,相繼以香花合制之點心,三甜一咸,佐牛乳紅茶饗客。諸女郎皆服印度曼妙婉轉、清麗簡雅之服飾,頓覺歐美婦女太重人工,與遠東女性披掛毫無意識,事實俱在,並非耳光亦北京好也。

  食畢,各自離席,欣賞展覽會傑作。泰戈爾詩翁,全印人及歐人之來見者,皆稱之為世尊Gurudeva(古魯德閥),是日御廣長大袖之黑衣,戴黑帽,略如吾藏畫中任伯年所寫之白樂天,容色皎白光潤,鶴髮童顏,信有少陵所謂「汝陽讓帝子,眉宇真天人」者,吾必寫之,並像其為摩詰,以畢吾願也。至吾自己,則著深青粗布銅鈕大袖之長袍,比穿西裝似乎好看些。

  展覽會陳畫不過大小百餘幅,從二千年前Aganta(安強答)壁畫摹本起,以至民間畫匠之作(即以賤價售其作,品為鄉人家張貼者,聞乃數人合作,勾稿者、設色者,甚至塗嘴唇紅色與填頭髮者皆由各人分任工作)皆備,令人觀覽後,得一整個印度繪畫概念。其間,如當代藝界文老泰戈爾(即詩人之侄,年與相若)、南拉答·波司二人乃近代印度藝術之華表,皆有多種精品陳列,以及加爾各答國立美術學校校長Mukul Dey合全體本校教授與歷屆高才生作品,分二十年前及最近二十年以來兩大部,俾瞭然於其過程及傾向。

  正中陳列泰戈爾諸翁之畫十二幀,略近我國文人畫,唯翁所寫人物,尤為別致。此翁天稟獨厚,興趣洋溢,其中最有趣之一幅,乃其文稿之一頁,彼以鋼筆將塗改之字句,填沒而曲折之,遠望之成一數龍戲於岩岸之景(乃我為擬之題,彼原無題)。印度近世大畫家,如泰戈爾波使之作品,專重意境,幽逸深邃,如寫黃昏,如月夜,皆能圓滿成功。在中國畫上,從古至今,僅有抽象方式,而日本畫中膚淺之渲染,不能竟其功能。歐洲近代作家,如法國之甘帝(Cagin)、梅南爾(Monard)、義大利之塞岡第尼(Segatini),或語清麗之詩,或奏悠揚之樂,均能在畫上特辟蹊徑,超軼乎塵俗之上,並不需將人寫成鬼樣,吃不得的水果,可當燈用之動物,與翻天倒地之風景,而始成超現實主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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