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歐記行

2024-10-11 12:09:06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廿二(一九三三)年歲始,余應法國國立外國美術館之請赴巴黎舉行中國繪畫展覽。航海而往,第三次矣。顧此次所乘法舟安德烈·勒邦號之副船長德隆先生,特與吾友善。

  舟至印度洋長距離之間,T先生謂:「藝術家對於機械殆乏興趣,雖然,舟中之一切布置,限於地位,須極度經濟,正如一大交響樂。且舟中乘客,雖一二三等,居處自若,卻未知燒火工人生活,蓋巡覽一遍,余任嚮導。」

  余聞之而喜,即偕約同行者四五人,隨T先生參觀。則舟中鹹水、淡水、冷熱水之置管,一切電器之銜接,氣象所指,歷程所經,時局變遷,商情起伏,凡有便利,靡非人為,純乎一城市設計,而不容有一隙閒地者也。方之世界五七萬噸大舟,此僅二萬四千噸之中型耳,其結構精密完美已如是。而此類造船師有多量傑作,流行於世,世人身受其惠者且不可勝計,顧其名不為人所知,亦無人詢問其名者。而末世之藝術家,畫幾枚顛倒之蘋果,畸形之風景,或塑長頭大腿之女子,便為有功於文化。兩兩相較,其道理不特恆人所不解,即不佞亦深為惶惑者也。惜此類藝術家,無是機緣,令之一度自省也。

  

  既及下層,熱氣如炙,火焰熊熊,殆是地獄。工作者雖多華人,白人亦有,安於故常,視之若素,匪如吾人乍臨此境,中心震悸,不能一朝居也。境況熱烈如此,益以發動機奔騰之聲,隆隆傾軋,百音相合,燒火白人,或嘯時下之調,亦有吭聲放歌者。既見T先生率客而來,即為敬禮。T先生隨手答之,謂余等曰:「君等必以此為地獄矣。良當,然試立此處,固得涼風調劑,其苦不若想像之甚也。蓋巨爐之旁,上設透風筒,其下方丈之地,穆然有風,咫尺之間,炎涼大殊,故人能長期工作,否則將成燒烤熏炙之廚,縱有耐苦之華工,亦必不勝也。」

  法Borrey旅長,昔為袁世凱顧問,居中國多年,識中國名人頗多,今在巴黎為記者,以其經歷豐富,人亦重視其文,訊知吾至巴黎,即來造訪。其人豁達真率,為一標準法人性格,余且敘且示以展物數種,彼即記錄,索照片多種而去。不數日,彼即寫一洋洋大文,益以齊白石《雙鵲》及吾之《九方皋》幅插圖,載巴黎行銷最廣之一報Intrinsigent。因消息為獨家所有,各報遂生妒忌。厥後又有中國之世界通訊社記者某君,無端將不佞亂恭維了一陣,法文復不甚佳,致令法國同事氣沮,至於失歡,多方掣肘。且幸畫展開幕後,轟轟烈烈,全歐報章均有記載,計其份數必超過一萬萬。十法郎一冊之目錄至三版絕版,洵是意外之幸。故天下事有好意反得惡果者,不可不慎也。

  余之為德國展覽也,其動機由康普先生Professeur Kampf,德國人奉為德國精神者也。Kampf字義,釋為戰爭,德國新派畫家憚其嚴肅,頗不喜之,顧為之語曰:無戰爭,亦即無勝利。其心欽之又如此。柏林美術會既延我展覽作品,遂大遭博物院長枯某之忌。枯某黨員新貴,炙手可熱,而彼主持中國近代畫展者也。吾展適在其先月余,心中大恨,而無可如何。即柏林美術會,亦唯知盡其任務,溝通各國藝術而已。各刊物對之,極為同情熱烈,蓋初次見中國近人之畫,未必拙作果臻美善也。

  丁文淵先生與魯雅文先生,皆盡力於法蘭克福中國學院之開展,堅約吾赴彼展覽。而吾柏林展後,急於至義大利為米蘭之展。廿三(一九三四)年一月竣事,即返法蘭克福,未竟,又趕往羅馬,僕僕於道,維時三月,而莫斯科、英倫兩處又請往展,而皆欲在五月。丁文淵先生知吾將有羅馬之展,即以函件逕寄意都。於是吾在街頭或博物院中,彷徨不遽決者可一星期,因羅馬、英倫、莫斯科,只能舉其一,而必棄其二,重要相等,抉擇綦難。卒以俄國既以國家招待,請而不往,則他日欲去,反為不妙。因決定放棄羅馬、英倫,而應俄國之聘,赴莫斯科。

  在離義大利之前,曾偕碧微、呂君斯百、沈君宜甲至水國威尼斯訪義大利最大畫家帝篤先生,蒙導觀所作。時先生年七十三,作風雄健飄逸,尤光彩煥發,不愧為威尼斯派提香、委羅奈斯、丁托列托、提埃坡羅之承繼人。與暢論當代藝術趨勢,先生曰:「往者吾義大利有佛羅倫斯派、威尼斯派、羅馬派。西歐亦有弗拉孟派、法國派、德國派等。各葆其不同之性格與作風,是以有趣。今之新派,至東西南北之作者,皆出於一型,且不論其美惡,抑其得失,吾未敢言也。」威尼斯在歐洲,以產精巧手工藝品著名,因參觀其鑲嵌畫學校,以近世繪畫為威之鑲嵌畫別饒韻致。唯不知尚能繼承其已往光烈否。

  義大利近代最大雕刻家彼斯篤菲先生,在一九三三年八月逝世。吾至意時已不及見。唯心欽維克托·伊曼紐爾二世偉像之下的雕塑之作者蔡內理(Zanelli)教授。既返羅馬,因約岳侖先生,同往訪Z先生。岳君在法習雕塑,頗著聲譽,今棄業為羅馬大使館館員,亦人生傷心事也。Z先生時年六十餘,壯健無比,其掌如巨靈之掌。與人握手,幾非手之感覺。先生曰:「建意國王像旁雲石雕塑,余工作凡十四年而成。」其每日操勞七八小時,所用鐵錘重二十斤,宜Z先生有此手也。其人談吐篤實,不似近世義大利人,作品甚多,令人咋舌,蓋雕刻非畫之比,藝既精妙如此,又產如此多量,安得不心折耶。

  吾生有幸運之時乎?無有也。有之則自義大利極諾凡起程,經希臘、土耳其、黑海而及俄南境Odessa城,十二日海道中矣。時當春令,日暖,道經雅典,更得巡禮。夢寐半生,獲償夙願,謂非人生最大幸福乎。

  世界文明最輝煌昌盛智慧之神君臨之雅典,誠使人系情無已。尤以吾之匆匆過此,須集合一切已往及未來、散布或蘊藉,並搜刮至於魂夢所耗之精神,以消受此短促之幸運。食飽上岸,不令損失片刻光陰也。

  雅典距海口十餘里,尚須坐幾十分鐘火車,且幸未需久待。即入城,覓著名之雅典博物院,如逢舊雨,握手言歡。又見近日出土尚未發表之物,如前二世紀小漁夫、銅鑄之阿波羅等,亦皆驚人傑作也。各國雖皆設考古學院於茲,今自任工費,仍得請於希臘政府,准予發掘,但發掘所得,概須呈繳雅典博物院。唯註明為何學院各人所發掘得,名譽而已。琳琅滿目,舉凡荷馬時代器物,再溯邁錫尼,直及上古克來忒島一切壁畫及用具,等等。博麗豐繁,燦然咸備,匪如吾國典章文物,俱莫可依實物考證。同為世間最文明之古邦,希臘僅昭蘇百年,文獻足征如此,吾國學者,正宜加緊工作也。

  即整飾衣冠,赴安克羅博里高崗,參拜巴爾堆農古殿,在電車中僅十餘分,似神明已與阿西娜相接。既達,盤旋而登,崗下多橄欖樹,簇簇成林,漸及殿門,覺惠風習習,似聞上界笙歌。而雲車風馬,白光皚皚,隨護此龍鍾老叟,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相迓然者。既而崇高莊嚴之古殿,昭然湧現,高柱崔巍,皎如玉樹,幻象旋失,忽得真吾,又驚真吾。真到此間,死也無憾。

  崗上殿旁,尚有一博物院,專陳本崗古蹟,如前五世紀現存巴爾堆農殘殿未建時為波斯所毀之古像柱礎,陸續發掘得者,及現殿殘跡。流連全崗,攀登坐臥,窺按摩娑,及於四極八荒,上天下地。

  人言近世希臘人不足與古希臘人比擬,吾此次行色匆匆,便有菲狄亞斯、波留克列特斯,亦不遑拜見。唯覺到處問路,均蒙人殷勤指示,洵然大國之民,亦殊可敬慕也。至於米羅女神、斯巴達武士,度尚有之,惜過路者為時間所限,或竟交臂失之,未可知也。

  歸至舟次,將義大利所購余酒飲盡,醉臥達旦。

  吾在極諾凡行前,得熊式一君自倫敦來電,堅求吾為彼將刊行之《王寶釧》作圖。余復言視兄運氣何如,我將盡力為寫三幅至四幅。因吾計舟行十二日,或得閒為此也。詎此行乃極妙之旅行,每日抵一城,如那不勒斯、龐貝、西西里諸市,皆極饒古趣,概須登覽。及亞德里亞海、愛琴海間,又遇風浪。既抵雅典,翌日將抵土耳其故都伊斯坦堡,復有預備工作。直及達到俄國之前兩日,至羅馬尼亞,因此邦與俄國交未復,赴俄國者不得在彼登岸,而舟停一日,方得能為熊君服務,寫得三幅半,以一幅未設色也。

  康南海先生曾譽康斯坦丁堡(即伊斯坦堡),為世界最具形勢之都會,信乎不虛。自經達達尼爾海峽到此數百里,負山臨海,雄都扼險,真有龍盤虎踞氣概。既蒞止,則市廛繁盛,女子拋頭露面,一若西歐大城,雅造之邦,無復神秘色彩。意欲赴回族館吃點心,及飲地道土耳其帶粉咖啡,未果。匪必因人地生疏,因欲瀏覽之處太多,竟未進飲食。

  世界現尚據用之建築物稱最古者,當推聖索菲亞教堂(五世紀物),亦東方式最偉大之環拱式也。中建置四方柱,壯固無比,以為四達環拱立基,故教堂頂外形圓圈重疊,有如泡沫,吾故號之曰泡沫式。建築學者,謂此式起於古亞述,及於小亞細亞。今羅馬之萬神廟,此式最古者矣,但其面積,殊不足與聖索菲亞教堂方比也。

  土耳其近古以來大建築,如安赫梅德寺,皆守此式,其四角且建高塔,尖聳入雲,益增氣勢,蓋便於瞭望,猶封建時代之建築也。顧以之為廟,覺太暢朗,神固不來,設神果來,亦必毫髮畢顯,靡有隱匿,與後此哥德式精神迥異已。

  土耳其舊京博物院,除出土不久之西力桑特大石槨(實泛希臘派三世紀物,並非大王槨也)為世界美術史上瑰寶外,藏有多量之東羅馬時代(拜占庭)雕刻、古器,等等。最後一室,則悉陳中國瓷器,精品頗富,俱系康乾時代物,殆滿洲帝王與回教蘇丹饋遺之禮物也。聞尚有十餘大箱未打開之瓷器雲。

  遠望一崗,宮殿嵯峨,蓋當日蘇丹夜御一女敘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秘部,未能往觀。

  由土舊京伊斯坦堡入黑海薄司福峽——以羅馬古堡名者也,蜿蜒約二十里,寬一二三里不等,兩岸平山,林木蔚翳,觸目皆層樓高閣,殆是人間天上,皆當年蘇丹寵臣之別墅也。錯落相望,連續不斷,民脂之府,當日仙林,今政府悉以充公,亦快事也。

  計吾生平最揚眉吐氣之日,當為居留莫斯科與列寧堡之三閱月矣。吾與之全副熱誠,而得其作家及大眾充分同情之報耶。世固有違乎此例之實。要孟子所謂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必是正理也。吾居俄國兩首都,幾盡識其造型藝術大家,敘其趣聞,亦資談助。梅枯洛夫先生者,為今日俄國最重要之雕刻師,居於莫斯科近郊深林之旁。其人魁梧奇偉,虬髯豐發,與眉目俱深黑,年五十餘,與吾相識,方在其病後。蓋有仇家三人持械入其鄉居襲之,梅倒一人於地,革其一,又一人開槍貫梅腹,梅夫人大聲叫喊,家人與鄰舍咸集,兇手就逮。梅先生治傷,兩月始愈。先生豪情爽氣,心直口快,生平不好名,從不發表作品,作品亦不署款。少年時留學西歐十年,故識羅丹等前輩,亦工文學。余往訪時,方自敘其生平未竟,蒙以法文譯示其中一章。梅在西歐留學時,輒好古埃及人堅硬花崗石作品,心究其術,時試琢之,流傳於外者頗多。帝俄時聖彼得堡貴人,與莫斯科巨富,俱以巴黎為文物淵藪,輒至其處,盡其精神物質與肉慾之享受。故法國畫商,有專囤貨品備特列恰可夫等人採購者。大革命後,梅居莫斯科,盡瘁藝術,乃有批評家某專為文毀梅,初不措意,久之人具知某之無聊。一日某藝術團體張宴,梅先生與某俱在座。某自覺窘甚,乃就梅先生談,耳言曰:「月前曾得埃及古帝國期殘刻人像一具,絕妙。蓋出自特列恰可夫收藏,可供先生參考,盍來敝寓一觀。」梅應之,訂期而往,諦視此作,已置佳座,某意甚得。梅先生乃言曰:「此作於某年某日,賣於巴黎某肆主人,梅枯洛夫大師某時代之手跡也。幸蒙先生誇獎,再見。」言竟而去。

  梅先生愛制面模,蘇俄近數十年來名人逝去,梅必為制之,從真人面上脫下,不啻真人也。美富豪某,欲以數十萬金購彼此項作品,梅笑卻之。余因請其托爾斯泰及列寧兩模,蒙於兩星期內製贈,故中國公然保有列寧真像者,余殆第一人矣。

  梅先生之園,可八十畝,中置碩大無朋、顛倒橫豎之花崗石無數。受政府命造像工作,預計十年內不能畢事,其所延助手且十餘人。俄國最重要之列寧及史達林五丈高之花崗石巨像,其手跡也。梅先生園中多白楊樹,聞此樹在四五歲時,於春間離地三四尺,開一小孔,消毒後,以瓶口承之,日可漿一瓶,含重要之生活素甚多,飲之延年。一樹每年取漿十餘次,並無妨礙雲。梅先生伉儷且言,倘吾早來一月,當同嘗此甘美無比之飲料,余笑謂雖未得飲,聞此殊快意也。

  列寧堡有老畫師李洛夫(Rylof)先生者,當年寫《綠舞》得名,其為人誠摯篤實,人樂親之,尤為同道所愛戴。前年俄國政府將一切關於大革命紅軍戰跡之畫,展覽於各大城,及列寧堡,此展之主持者與參加者,咸請李先生出品,李莞爾答曰:「諸公皆寫紅軍戰跡出品,余所寫皆系風景,與題無關,奚能出品。」眾強之,竟攜其一作陳列於會,有人怪而詰曰:「此幅風景,奚關紅軍?」執事者應曰:「君不見此板屋乎。此屋後便是紅軍。」人聞此答,甚為滿意,大笑而去。先生曾延吾至其家,傾談半日,其誠厚之風,允使人不能忘。

  俄國最老輩畫家,其藝又最精卓者,吾深服念斯且洛夫先生。先生潛心宗教,當日俄國大寺壁畫,多出其手。革命後政府反對宗教,將其作品用木板掩蔽,雖未毀壞,而人莫由得見。念先生興感已竭,苦悶頗深。余因名畫家葛拉拔先生之介,往見之。即詢吾當年與法、德藝術家之關係,尤於達仰先生之關係,為彼所樂聞。示吾近作諸人像,皆精力畢集,當世作家可與頡頏者,蓋極少數也。埋首作畫,厭聞世事,以與時鑿枘,故絕不以所作出陳。但俄國中年畫家,莫不知此老健在為泰山北斗。政府欲購其作,不可得。前數年,其後輩某君強以其作畫家樊司耐差夫像出陳,並請其定價,念先生因定一極鉅之價,過於尋常價格十倍者。俄國政府競購之,陳列於美術館。翌年,某君又以先生自畫像出陳,政府又購之,價鉅一如上作。去年春季,余在中蘇文化協會,晤及俄國文化協會代表薩拉柯切夫先生,敘莫斯科最近藝術運動,言俄國政府堅慾念先生展其所作,念先生不允。謂近作唯人像而已,不足代表其精神,使者固強之,乃陳其近作,大小十六幅,政府遂悉數購之,任其如何定價雲。孔恰羅夫斯基,俄國今日最著名畫家之一也,去年舉行作品展覽,既觀念先生作展覽,乃更易其展內容,以避鋒芒,其為人所重視如此。人生暮年遭長期之窘困,可謂不幸,乃剝極則復如是,誠當喜出望外。倘天不與之年,亦徒見其悲憤困厄而死耳,尚何言哉。俄國主持藝術者之不避嫌怨,唯崇真藝之態度,與其苦心如此,誠令人感奮至於淚下也。

  列寧堡於夏至前後一月內,終夜明朗,不需燈火,號曰白夜,吾為艾米塔什之展,適在此時。Ermitage(冬宮)博物院者,乃世界四大博物院之一,原已極大,今又益以著名之俄帝冬宮,故東西之長,約二里,盡用以陳列俄國以外各國之美術品,因大革命後沒收逆產無數,故須極度擴大也。中國美術之展,即在冬宮舉行,吾因得於無盡之黃昏中,徜徉Neva(涅瓦)江頭,或飲食於水上飯店,悠然意遠,長夏清和,不知暑氣。三年前之今日如此,而世變漫無紀極,抑不知三年後之今日又如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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