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歸漫記
2024-10-11 12:09:02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乙丑冬,余由歐東旋,舟經法屬非洲東部奇薄底。餘三過之而未下者也。
土人以木筏滿載煤就舟海中,然後背負煤包,向舟燃料倉瀉之。日正午,太陽酷烈,暑氣蒸騰,舟停無風,熱乃不堪。余憑欄下視,驀然如唐推之游地獄,鼻為之酸,不禁墜淚。蓋眼前景物,一體漆黑,人與煤乃不分,唯常有紫間微藍之光,閃爍而已,蠕蠕然而上下,而回互,其工作不類人為,其境良不類人世。
自念吾唯感受流離飄零而已,有時絕糧,一日以後,亦必得食。入冬禦寒乏具,受凍難支,但竭力加衣,不循俗樣,亦能足溫。使帝聞吾怨嘆,而令與黑炭易命,吾必跪死九閽之下,而不去也。余沉吟感喟,系情無限,持卷他瞬,不忍終睹。
詎不移時,哄然高歌,聲澈海底,余驚而回顧,則向不異地獄之黑工,皆躍入水。前者唱干,後者唱喁,丐舟入投錢,彼則爭沒索之,得則揚示,納入口中,唱喁又作。其習者,取攀纜登舟,面丐入資,得則報以高投,從舟上層或次層七八丈躍下,用博一餐。其狀皆漠然無憂,淡然無慮,任性之適,隨遇而安,能沒能泳,亦步亦趨,純然天民也,乃大羨之。
及舟行抵新加坡,吾乃下工作。余見馬來人入污溝中,取穢瀋沖涼,高歌瀏亮,又大羨之。許君曰:「馬來人最懶,居恆不事事,唯偃臥長吟,清談團聚。逮金盡糧絕,乃入山,或赴水,營營一日,弋獲有得,則又返其草廬,偃臥長吟。考磐詩人,應遜其藥,蓋彼生性不競,天稟康泰。復有富國強兵之鷹人,周防愛護(因有華人),捍災御患,囹圄不驚,食取隨手,風雨任天(風雨乃涼,赤道中天德也)。舉大地古今各民族之安逸,莫今馬來人若矣。」許君又言:「其人回教,善接,父母均以此傳其子女,其女能以也吸水云云。」余姑聽之,莫從徵驗。
余居新,舍友人黃君曼士家。一日,門前旌旗飄揚,鼓樂大作,蜿蜒遠亘,絡繹不窮。余賦詩曰:
鼓樂喧譁聲徹天,旌旗浩蕩颭風前。
痴心欲識新娘面,驀見僧尼一對聯。
蓋其旌幡音樂,皆不辨喪喜也。
黃君右鄰老翁病篤,其家乃延跳神跳舞。所謂跳神者,亦身戴峨冠,面門外,口中念念有詞,隨唱隨跳,圍以三五人,皆據地擊鈸打鼓,為按節拍,又哼哼作聲和之,似野蠻人樂格,亦頗可聽,夜以繼日,夜以繼日。比翁死,則又延其他樂者,鼓吹歌唱。殯後,復延其他樂者,鼓吹歌唱,至哀失乃已。
余唯古人喪禮,以哀為止,疾病死亡,既人所不免,而遭者之親,誠憂傷悼痛,情出自然,莫之或止。而閩粵人能獨出心裁,以樂紓解之,誠妙法也。夫禮亦何用,用制人情耳,人慾莫大乎聞樂,人患莫過乎死亡,使有術焉以調劑之,是彌天之憾也。又何間焉,噫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