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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歐宣傳中國美術之經過

2024-10-11 12:08:44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人之健全發育,與國家之鞏固富強,皆為群者之先務也。雖健康未必遂是全福,而富強亦啟他族嫉忌,但為善人之所不必計。苟反其道:斫喪一年,必受十年之累;廢弛十年,定有無窮之禍。若華夏淪亡至西曆一千八百年頃,既已岌岌不可終日,又醉生夢死,沉湎百餘年,中雖講生睿哲,闡明真理,振臂而起,大聲疾呼,無如膏肓之病,燎原之火,起死有方,藥不及制,救火有機,嗟其太少。暨於今日,必須令人目擊死亡慘禍者,傷哉!傷哉!天道憤憤,何太忍耶!悲鴻不佞,太湖之鄙人也,略讀詩書,少耽繪事,幸得漫遊四方,窺天地之大;追念往昔,吾聖祖列宗開拓疆土豐功偉業,與夫龍門既鑿,長城遠亘,杏壇敷教,稷下談天,五千年來燦爛燏煌之文明,獨辟於東上者;反省今日,目擊現狀,誠不勝興式微之悲,而揮危亡之淚!切願賴毛錐以振末俗,借箋素以易外人視聽,此心此志,縈君夢寐久矣!明知一木不能支大廈之傾,塊土不足障橫流之水,惟昭示世界,吾民族生機之未息,而奮鬥之方殷。昔孟子有言:「待文王而後起者,凡民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儻有投袂而起者乎?若群疑滿腹,眾難塞胸,必待成列而戰,蓋時亦有所不及也。邦人君子,幸共鑒之。

  吾此次出外舉行中國畫展,曾在世界最文明之法、比、德、意、俄五國展覽七次,成立四處「中國近代美術專室」於各大博物院及大學,總計因諸展而讚譽中國文化之報章雜誌逾兩萬萬數千萬紙。法西斯蒂之義大利,共產主義之俄國,皆竭誠接受此無煙無聲、有主張有力量之利器。諸公須知此絕非我個人之力所得致,自然賴參加此次畫展當代諸作家之名貴作品。但實在西方人卻早為吾國歷代幾許之無名英雄之作品所驚動。歐洲大城如巴黎、倫敦諸博物院與諸大收藏家之精美櫥櫃內所陳設吾國之銅器、琢玉、陶瓷、繡織,等等,琳琅滿目,光怪陸離,為之顛倒而神往者,不計其數。歐洲賞鑒家對此等無名作者之欽慕讚嘆,絕不亞於張僧繇、吳道子輩神話人物;至如吾國大聖巨哲,如孔子、老子、李太白,幾乎歐洲上流社會(不必定是知識階級)人人知道,並多數能讀其書,獲其理解,相與辯論與傾倒愛戴,與中國一般自命曾受教育者大異其趣。故我在各處所能得之一切成功,應歸功於吾創製文明光榮之祖先,與無數之無名英雄,當日被人視為工匠之夫藝術家;因彼等早在西方人心坎內埋下種子,吾當代諸作家之作品,僅往收其果而已。

  一九三○年,謝壽康先生使比,帶兄弟畫到比京展覽,此乃中國繪畫第一狀在外圍舉行個人畫展,曾蒙比後降臨,收得美譽,既后里昂中法大學劉大悲先生,又將拙作,及在比百年獨立博物會的一部作品,聯合在里昂大學舉行一次畫展,就驚動了法國人。於是人人興高采烈,希望將來再有一次大規模的中國畫展在巴黎舉行,此乃此次畫展最早的動機。直及前年兄弟無日不在準備,中間受了許多挫折。結果由兄弟一人與少數朋友的援助籌備就緒。各派既兼收並蓄,而其代表一派者諸人量數尤多。至於畫展一切接洽,在內在外我絕對未用政府名義,唯學術團體之助我者,如中央大學、中法大學、中國畫會、蘇州美專、新華藝專等,皆列其名。因我想如畫展得有榮譽,終當屬於我國全體,設有毀謗,則將由我一人當之,不令累及國家。此時最困難是經濟。雖有顧維鈞先生夫人以及中法大學之助力,終不濟事。直至巴黎畫展閉幕三日才得到中國政府一小部分補助,以及今年歸來,僅蒙最少數友人救濟,其歲糜國人巨款,號稱文化基金之任何機關,皆未有一文之助,凡我國民,請皆注意於此點也!中國畫展於去年五月十日下午三時在巴黎開幕,地點在巴黎中心之公各爾特(Concorde)廣場,國立外國美術館。開幕日,法教育部長特蒙齊(De Monzie)與吾國顧公使顧夫人,外交部長朋古(Boncoror)以及各界名流,來參與者逾三千人。大詩人梵萊理(Valery)抱病為畫展目錄寫序,大美術家如Landausky,Chabas,Dampt,Denis等均極力贊助。目錄售價十法郎(合中國幣兩元),竟印到三版,絕版後來連自己也只留著一本。門券五法郎,規定中國學生不買門券。其實凡東方人都就不買,揚揚直入。參觀者三萬人以上,後又展期十五天,六月二十五日閉幕。至於批評方面,如世界最大批評家莫葛雷先生(Camille Mauclair)在Figaro報及《民族之友》等報,著論三次贊論中國美術。又如Raimnod Millet在《時報》;Borrey在美術周刊;又有法政府美術視察員Jean Cassou在文藝周刊,發表純乎客觀論調之讚譽。好評甚多統計不下三百幾十篇,為數八千萬張左右;其外若比國、英國、西班牙、遠至美國各報章多列論列之者,可見文明大邦對此畫展之重視。厥後法政府購去作品十二幅,有齊白石、高奇峰、王一亭、陳樹人、方藥雨、張大千諸先生的作品。中國現代繪畫在世界大博物院內辟專室陳列,此乃是第一次。比、意、西、德不但多好評,而且紛紛要來請去舉行畫展。比國是我國的老友,因請我在六月到比京去舉行第二次個人畫展。此展得著許多批評家如皇家學會之Van Zipe及Sander Pierron,美術學校校長Roussan,前校長Richir,教授Bortier等極好批評。既後英吉利、西班牙、義大利,均來促請。尤是義大利、西班牙、柏林,三處最懇切,因意國上議員Bolletu在巴黎親見中國畫展盛況回去建議來請。於是義大利因有自來所未有之中國畫展,在芬奇聖餐所在邦,及郎世寧故鄉,與法西斯蒂策源地,米蘭大城極壯麗之皇宮內舉行。時在去年十二月,宮殿太大,無法使之溫,吾等布置之際,手足都凍得麻木。此畫展會,凡意國朝野名流均為會員,意太子為名譽會長;全意報章,一致讚譽;且有電影,普及全國:中意文化關係,自馬可·波羅以後,至此方得回聲。展覽期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至今年一月十九日。又協助吾人成此畫展者,為義大利Capitain教授,Moraasi教授,及吾國沈宜甲先生,收藏家則如Zanon,Del Drago,盧芹齋諸先生。

  柏林美術會(Verain Berliner Kunstler)請我個人於去年十一月,在其會所展覽拙作。柏林各報皆表熱烈之歡迎。有專篇及全面插圖評論之報章雜誌五六十種,推崇備至。其藝壇領袖,若Prof.Langhammer,Prof. Kampf,Prof. Dettmann,Prof. Pfannschmtt,Prof.Schust-Ver-den及著名中國學者Prof. Otto Frank皆極表敬意。柏林美術會百餘會員並公宴我,到名教授三十餘人,敬愛歡洽,平生罕遇。我乃言中國名家很多,惜少機緣,以作品與歐洲相見而已。法蘭克福為德國名都,著名中國學者衛札賢先生(歐洲中國學者之中心人物)創立中國學院於法蘭克福大學內,為中國以外研究中國學術最認真之所在。衛先生故後,魯雅文博士繼之,吾國丁文淵先生為副院長。來函促請,時吾在羅馬,兩先生又皆中德畫展常委,堅欲請我遠道由羅馬攜畫往舉行中國畫展。迫不得已,吾乃於本年二月赴往籌備,以國立美術館為會所,二月十九日由Hessen省長菲里伯親王,我國劉子楷公使,法蘭克福市長,大學校長親臨開幕。同日並由法蘭克福市長歡宴於市府,與宴者百五十人(此市府在德國歷史上極有價值,因當日德意志皇帝皆在該處會議選出)。宴前,市長並請劉公使、丁文淵博士,及我書名於其金簡;宴畢又用汽車分導我們觀覽附近羅馬古堡。此展觀眾,極為熱烈,惜乎時間太短,僅開兩周,德人要求展期,我因籌備他展,無法應之,未及閉幕即返羅馬。

  既返羅馬,各方邀請,紛至沓來。西班牙去年因政爭,其籌備人Artiga先生,未能積極令其實現,今年政平,邀吾前往。羅馬亦已定,著名之鮑改氏宮為中國畫展會所。唯時俄國急如星火,必欲在五月內舉行,函電交馳,催我決定。因為那時是俄國最美麗時節,五月一日大檢閱之後,各地重要人物,咸集莫斯科;若過五月,不特要人散去,即當地文藝作家,亦將他適工作。當時兄弟且有一種懷抱,就是想此行,不特以中國美術向外宣揚,並要帶一些外國作品回國,貢獻中國民眾。奈歐洲藝術界,因中國不靖,且從未發生關係,不十分熱心,難以做到交換作品,僅在私人交誼上略有贈酬而已。我想在俄國,可較易成功,於是忍痛放棄羅馬之展,悵惘至今。因羅馬苟在四月舉行,莫斯科便趕不及在五月展覽也。

  赴俄道中完成我平生第一快事,即經希臘登雅典之安克羅波(Acropole)巴爾堆農頂禮是也。此為世界文化與美術之聖地,希臘獨立復活以來,略加修理,其華貴莊嚴之容,依然如昔。徘徊憑弔,如與索克臘忒、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菲狄亞斯、米隆等相接於兩千年以上者。時正暮春,風和日暖,夢寐半生,竟臨此土,快慰無極!又得游土舊京伊斯坦堡之聖索非大寺,世界最古最壯麗之教寺也。

  我在未到俄國以前,真是捉襟見肘,舉措艱難,既到俄國,一切由俄國對外文化協會Voks負責,不必更費心血(此會是專管俄國國際間一切文化關係,非常重要)。我一抵Odessa,該會當地會長Prof. Wolkowo,與莫斯科特派專員,登舟照料,即導我等居倫敦大旅館,舍我於當日接待法首相赫里歐之舍,盛宴款待,宴後,即導遊當地名勝與新建設,即赴莫斯科。五月七日下午四時,莫斯科中國畫展在紅場歷史博物館舉行,Voks(俄國對外文化協會,以後簡稱服克斯)會長安羅在甫(Aroseff)致開會詞。大意謂「俄國民族與中國民族向是好友,尤其在孫中山先生時,就如像一家人。這次請先生來開畫展,想從文化上獲得彼此深刻了解,以鞏固兩大民族親切之友誼」,云云。先生言時態度嚴肅而誠摯,在座均為之感動。

  莫斯科美術家代表Voltaire致歡迎詞。我國駐俄國代使吳南如先生述中俄兩國之情感,末由我答謝俄國招待盛意。是日所邀來賓,除外交團外,盡系學術文藝美術各界名流。會中滿置鮮花,精神煥發。既開幕,參觀者之踴躍,為各處所不能比;有重來至五六次者。尚有可注意事,即在他國畫展中觀者多半是知識階級,而在俄國則除知識階級與學生外,大半是工人農人,彼等佇立凝視,在一幅畫前,探索玩味。苟遇我,在必尋根究底,攀問各畫內容。彼等對美術興趣之濃厚,不但為中國人所不及,雖各國之時髦紳士亦難比擬,因為彼等平時所有消遣、娛樂,總在美術館、音樂會、戲院、繪畫展覽會、博物院中,已經養成一種愛好美術習慣。而美術家協會、建築學院、美術鐫刻學校請我作幾次演講;我與俄國藝術家文人之往來,數月無虛日,彼等認為自大革命以來這是最有興趣最大規模之外國畫展。

  莫斯科的畫展未結束時,俄列寧格勒及哈爾科夫兩大城,都來邀請。當時我關心中大課務,猶豫甚久,後不得已,均答應之。唯表示願先舉行列寧格勒。此城為世界最大都會之一,人口三百餘萬,其重要與巴黎倫敦相匹。畫展地點在城中隱宮博物院(Hermitage Museum),為世界四大博物院之一。當年俄皇所居,備極富麗之冬宮,今亦歸併入隱宮博物院,即中國畫展所在,其下廣場可容數十萬人,此院並以其珍藏一切之中國古銅器、陶器、琢玉、象牙、名瓷、雕刻、漆器等,用四十幾個大玻璃櫃精心裝置,加入陳列。中國畫有此好地點、好陪襯之大規模展覽會,在歐洲實是第一次。展覽期為六月十九至七月十九。此時俄國美術界表示愛慕,請我留下中國作品一部分。於是我就實現我原來計劃:答應在我可以支配的畫中聽他選擇。結果隱宮博物院選定十二幅,莫斯科方面,則由人民教育委員會開會決定送中國俄國十九世紀以來及現代名家名畫十三幅,我亦捐贈莫斯科美術館現代名家齊白石、張大千、陳樹人、王一亭等作品十五幅,依據俄國當代名畫家又名著作家格拉拔(Grabar)先生所選吾國畫展中之目表。俄國擬送我國畫中,有列賓之託爾斯泰像,以及蘇里科夫、綏洛夫等之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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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憶及一最感動之事,俄國人屢次問:「貴國有多少美術館?如此有悠遠歷史之文明古國,美術館之設備定比我們無產國家好。」我誠非常痛苦,只得含糊敷衍!俄國美術院規模之宏大,設備之精美,絕不亞於英、法、意、德諸邦,且覺過之。而我中國可憐,民眾所需之美術館,國家從未措意,唯有歲糜巨款,說辦文化事業。白日見鬼,並一個美術館都被有,在責任繁重,提倡科學,盡力國防的政府,我們自然不能責望他以不急之務,但既名國務,但既名國都,又自稱文明大邦的國都,那文明究竟是什麼東西?說來可笑!然則歐洲諸邦,真野蠻之國家,無疑義已!

  我又憶及一樁有趣評論:曾有俄國工人問我中國畫的內容何以總少社會主義精神,並謂只有你那幅《六朝人詩意》是最合社會主義的。我便回答他們說:「美術不應太受縛束,如基督藝術,唯守著一種題目千篇一律,必致人人討厭。現代歐洲固可說是紳士美術,俄國稱為無產美術,中國則既非紳士,也非無產,可以勉強說是隱士美術。因為中國畫家,隨心感應,模擬自然,遇花鳥畫花鳥,遇山水畫山水,他既不壓迫農民,亦無野心打倒帝國主義。」但他們總以為我寫趕驢者,如老媽子,認為社會主義的畫。誠屬不虞之譽,意外的誇獎!但中國畫家,確太不注意社會現狀,竟無一人寫尋常生活者。俄人見目錄上註明陳樹人、經亨頤兩先生,曾隨孫中山先生革命,便問我:「何以在他們作品上,不見革命形跡?」我說中國有所謂文人畫家,經、陳兩先生是屬於這一類的。所謂社會主義之畫,中國亦有,但多數是油畫,此次未曾攜來……答之。實則往中國展覽會,往往有人物構圖一幅都無者,千篇一律,無非四王山水,松竹梅花,陳陳相因,實足奇事。

  我尚有鄭重表白者,即在俄國一切美術家,均願與中國美術家提攜。莫斯科美術會,曾請我演講。其主席法服爾斯基先生(為世界著名木版鐫刻家),彼致詞輒言:「中國美術家示我等如此美妙作品,與我等以無上之快慰,願先生轉致俄國藝術家真摯之謝意於中國之藝術家。」

  又莫斯科鐫版美術學校,請吾演講,著名藝術家到者甚多,如Deineka Kardovsky等,皆著盛名於世界,對於吾國藝術家,皆具熱烈之同情,請吾轉達此意者,不一而足,吾亦皆以「中國藝術家至願與俄國藝術家攜手,惜彼等難得機緣與諸公相聚一堂,例如俄國文學為中國最歡迎之讀物,可見中國民眾對於俄國之熱情」答之。

  此外我並在此附告,此次展覽畫件,因運輸不便,均由俄國直寄南京,大概十一日可到。又在各國有各種新聞性攝影,當時都置之大箱內,未能插入增諸公雅興,俟他日補刊,並致歉衷。

  (1) 巴爾堆農即帕特農,指帕特農神廟,它是雅典衛城最重要的主體建築。

  (2) Parthenon:帕特農神廟。

  (3) Jupiter:朱庇特,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對應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4) 吳友如(?—約1893),名嘉猷,字友如,江蘇人,清末畫家,曾為宮廷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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