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11 12:07:37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我對於畫,還是一個正在虔誠探求的人。因為如此,才敢赤裸裸地報告和檢討關於我的畫的一切,希求諸高明的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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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畫史上,敘述自己的畫,大約始於六朝。宋宗炳的《畫山水序》、王微的《敘畫》、謝莊的《畫琴帖序》都是畫家攄述他對於畫的感想或意見。唐宋以後,畫家因注重技法的研究,遂變成了另一種風度,認為畫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東西。所謂「性靈」,所謂「意境」,所謂「胸中丘壑」,今日看來,乃是容易使人渺茫的煙幕。有人說,近世紀的中國畫,大半都中了這類毒素。重技法而遠離自然,重傳統而忽視自己,強理日促,藩籬日厚,相沿成習,焉得不日漸僵化。
中國畫需要「變」毫無疑問,但問題端在如何變。我比較喜歡寫山水,山水在宋以後壁壘最為森嚴,「南宗」「北宗」固是山水畫家得意門徑,而北苑、大痴、石田、苦瓜,也有不少的人自承遙接衣缽。你要畫山水,無論你向著何處走,那裡必有既堅且固的系統在等候著,你想不安現狀,努力向上一衝,可斷言當你剛起步時,便有一種東西把你摔倒!這是說,在山水上想變,是如何困難的事情。
然而自另一觀點看,畫是不能不變的,時代、思想、材料、工具,都間接或直接地予以激盪。宋明不亡,至少不會有吳仲圭、倪雲林、石濤、八大山人諸大家,涇縣及其附近的宣紙不發達,水墨畫的高潮不至崛起萬狀,把重著色的絹布之類打得一蹶不振,可見畫的本身隨時隨地都在變而且不得不變。由此以觀,青綠、水墨,士夫,院體,是畫的變,即同一傳統或師承也各有各的面目與境界。「四王」都標榜大痴,但「四王」還是「四王」;王原祁雖口口聲聲地「大父奉常公」,究竟沒有什麼「奉常」的氣息。實在,除非高度的複製術,不會有兩張以上不變的作品。
我認為中國畫需要快快地輸入溫暖,使僵硬的東西先漸漸恢復它的知覺,再圖變更它的一切。換句話說,中國畫必須先使它「動」,能「動」才會有辦法。單就山水論,到了明朝晚期——約當吳梅村所詠「畫中九友」的時代——山水的發達已到了飽和點。同時,山水的衰老也開始於這時代,一種極富於生命的東西,遂慢慢消縮麻痹,結果僅留若干骸骨供人移運。中國畫學上最高的原則本以「氣韻生動」為第一,因為「動」,所以才有價值,才是一件美術品。王羲之寫字,為什麼不觀太湖旁的石頭而觀庭間的群鵝?吳道子畫《地獄變》又為什麼要請裴將軍舞劍?這些都證明一種藝術的真正要素乃在於有生命,且豐富其生命。有了生命,時間、空間都不能限制它,今日我看漢代的畫像石仍覺是動的,有生命的,請美國人看也一樣。
我認為一幅畫應該像一首詩,一闋歌,或一篇美的散文。因此,寫一幅畫就應該像作一首詩、唱一闋歌,或做一篇散文。王摩詰的「畫中有詩」,已充分顯示這無聲詩的真相,而讀倪雲林、吳仲圭、八大山人、石濤的遺作,更不啻是山隈深處寒夜傳來的人間可哀之曲。
近世紀的中國山水畫,如果從畫體看,實在多數像小說的章回體一樣,始「話說」而終「下回分解」,或是從「小姐逃難」一定到「公子團圓」。四王以後,乾嘉長時期的安定,「虞山」的影響,大到不可思議,一群群亦步亦趨之徒,把山水鑄成了一種有□□□,畫者以是畫,取者以是取,所謂「一丘一壑」,所謂「頭角十全」,冥冥中束縛著畫家的一切。這時代,我們是早應該讓它逝去的,我們今日似乎需要一些生動有力的作品,即使使用舊章回體像《儒林外史》《官場現形記》也極有價值。
我對於畫的基本看法,簡略的有如上述。自然,我是把這種看法作自己唯一的最高的目標,至於我的作品是搬移骸骨還是別的,這是要敬請賞觀拙畫的人切實批評的。現在以展覽的拙作為根據,從思想、題材、技法……諸有關方面綜合的敘述實際的經過和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