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作畫記
2024-10-11 12:07:25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記得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在重慶金剛坡下,一個雪花漫天的日子,我第一次讀到毛主席的名篇《沁園春·雪》,心情無限激動。那氣魄的雄渾,格調的豪邁,意境的高超,想像力的豐富,強烈地感染著我。我喜歡畫畫山水,平時又喜歡欣賞詩詞名畫,可是,幾十年來,不知畫過多少次,卻沒有一幅滿意的。
今年八月初,我從毛主席的故鄉韶山作畫歸來,就接受了為首都人民大會堂創作巨畫的任務,這幅畫要求能體現出毛主席《沁園春·雪》中「江山如此多嬌」的詞意,畫幅的面積高五米半,寬九米,這樣的大掛畫,在中國繪畫史上可說是空前的。而畫的完成時間又很緊迫,要在國慶節前完成,這實在是一件十分光榮而又相當艱巨的任務。
當我第一次看到一張五十平方米的畫紙,心中勾起了很多往事的回憶。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書畫用紙是一種叫「丈二匹」的,實際上它不過高約四市尺一二寸,寬十一市尺左右。這種紙,清代乾隆、嘉慶時代最盛,到了光緒,就越出越粗了。
過去的書畫家能夠使用這種紙的,就說明有相當經驗的了。明朝沈石田,自謂在四十歲以後,才敢畫「大幅」。可是沈石田的「大幅」,據我所過目的遺蹟,就沒有大過「丈二匹」的。我在抗日戰爭前弄到了三張,寶貝似的帶到重慶,日寇投降後,又帶到南京,總是捨不得畫,也不敢輕易畫,實在是沒有必要畫。我曾和朋友笑談過:我倒像沈石田,一九五二年我是四十八歲才第一次畫了一張。過去,這種大幅畫紙很少有人問津,如今卻供不應求,因為很多畫家都在不斷地創作大畫。當然,問題的實質不在紙上。可是這麼一張紙,卻也側面地反映了祖國民族繪畫的升沉。
這樣大的畫幅,從哪裡落墨呢?我和我的合作者關山月在醞釀構圖時,雖然都認為應該著重描寫「江山如此多嬌」,然而只是在這首詞本身的寫景部分兜圈子,打算著重表現「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意境。陳毅副總理、郭沫若、吳晗等許多領導同志非常關心我們作畫,提了許多寶貴意見,使我們受到很大啟發。毛主席的這首詞,雖然題的是「詠雪」,但它並不僅限於雪的描寫,而是通過詠雪來描寫祖國江山的遼闊廣大,美姿多嬌,即景生情,想到英雄人物為它獻身,極其完美地表現了中國人民革命樂觀主義的豪邁氣概。主席寫這首詞的時候,全國還沒有解放,詞裡有「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可是,今天情況不同了,「太陽」已經出來了,「東方紅」了,它的光芒已經普照著祖國的大地,畫面上一定要畫出一輪紅日。我們祖國是這樣遼闊廣大,當江南沃土在和煦的陽光下,盛開著萬紫千紅的百花,而喜馬拉雅山上還是白雪皚皚,因此,在一個畫面上同時出現太陽和白雪,同時出現春夏秋冬的不同季節,同時出現東西南北的地域,並不會使人感到矛盾或不調和。我們優秀的繪畫傳統,不是有過把四季山水或四季花鳥集為一圖的嗎?
在繪製過程中,我們一直擔心著畫的效果,每一次下筆,都研究再三。我們力求在畫面上,把關山月的細緻、柔和的嶺南風格,和我的奔放、深厚混為一體,而又各具特色,必須畫得筆墨淋漓,氣勢磅礴,絕不能有一點纖弱無力的表現。
我們的整個創作過程都是一個新的嘗試,表現技法上,固然需要不斷摸索,就是所用的工具也得重新設計。例如,有些大筆和排筆的杆子,就有一米多長,像掃帚一樣,調色用大號搪瓷面盆,一擺就五六個。在色彩調子上,如何取得統一調和,也要細加推敲。我們把近景的高山蒼松,採取青綠山水的重色,長城、大河和平原則用淡綠,然後慢慢虛過去。遠處則是雲海茫茫,雪山蜿蜒。右上角的太陽,紅霞耀目,光輝一片,衝破了灰暗的天空,使人感到「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開始,我們只著重地考慮到畫面太大,不易處理,希望儘量小一些,可是沒有考慮到畫的實際效果與建築物的結合。初稿畫好以後,拿到現場,請負責同志審查,發現了一系列原來想像不到的問題。周總理和各位領導同志來一看,就給我們提出了許多寶貴的指示和精闢的意見:太陽畫得太小了,特別是從八公尺寬的樓梯下面看上去,簡直像個鴨蛋黃。畫面太小了,天空灰調子太大,與雄偉的建築物顯得不相稱……我們又曾經設想過:從畫面左上角伸出一枝古松,以增加畫的分量和掩蓋大片灰色的天空,但這還是不能彌補缺陷。中央負責同志提出:應該把畫面加高加寬,把太陽畫大,不妨誇張一些,使人一眼看到就感覺「東方紅,太陽升」的偉大氣魄。我們回來便馬上動手,把畫面加大,把雪山加高,把太陽畫得又大又圓,讓朝霞的紅光普照大地。
這次作畫,從探索主題,經營位置……直到揮毫落墨,幾乎無時無刻不受到黨的關懷和鼓勵。我們的一筆一墨,一點一畫,都浸透了集體的智慧。中央負責同志的指導,給我們的鼓舞最大,我們揮起一米長的筆桿來,顯得格外有勁。天地相接,山川相連,而終於一氣呵成。使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是九月二十七日毛主席為我們這幅畫題了「江山如此多嬌」六個字。我深深認識到這是毛主席對民族傳統繪畫無微不至的關懷,這是對全國國畫工作者熱情的鼓勵,也是全國國畫工作者的無上光榮。
毛主席常常教導我們說,我們今天所做的工作都是前人從未有過的。這句話,我一直記在心裡,正像工業、農業戰線上所取得的成就一樣,美術界也出現了欣欣向榮的景象。
自四世紀初的顧愷之到二十世紀初的吳昌碩,不管他們畫什麼,不管從什麼角度看,遙遙千六百年間,有誰能夠和今天的我們——全國的畫家相比呢?我們這次創作的大畫,目前它在中國繪畫史上雖說是空前的,可是不久便會成為「家常便飯」,人民公社的文化俱樂部或公共場所不是同樣可以來上幾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