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四家
2024-10-11 12:06:42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元代畫家中,以在野名流的表現尤其輝煌。人物山水花鳥兼長者有錢選,山水專長者有曹知白、吳鎮、倪瓚、黃公望、王蒙、郭升。錢選,字舜舉,和趙孟頫同鄉,浙江吳興人。吳興有八俊之號,他是其中的一位,後來趙入元登仕,他即以書畫終其身。至於吳鎮、倪瓚、黃公望、王蒙諸家,尤不啻是元代的北斗。環拱這北斗的尚有許多光明的眾星——專門畫家及職業畫家,如顏輝、張渥的人物,盛懋的人物山水,學高克恭的周如度,學米芾的朱璟、李良心,學王振鵬的朱玉,學李成的朱裕、李沖、陶鉉、劉伯希,學馬遠、夏珪的孫君澤、陳君佐、丁野夫、張遠、沈月溪、張觀,及道士張雨和方從義。
自山水畫看,這時完全是傳統的發展,以北宋董源、李成,南宋馬遠、夏珪的影響為最巨,這或是時代較遠流傳較廣的關係。而後世視為四大家的黃、王、倪、吳,上兩位黃、王——是王世貞提出來隸屬「劉、李、馬、復」之後的,即「大痴黃鶴又一變也」。近代中國山水畫家最喜歡稱道的古代作者,的確「大痴黃鶴」——特別大痴,是永遠的寵兒。四家中,倪瓚是一位怪傑,同時又是中國繪畫上令人難忘的靈魂。吳鎮的山水竹石,雖好到無以復加,然視黃、王兩位,還比較接近於倪。所以這四位畫家的作品,也隱然的有兩個不同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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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痴道人黃公望,他的父親九十的高齡生他,說:「特公望子久矣!」因名公望,字子久,號一峰,又號井西道人,浙江富陽人,宋咸淳五年(1269)生,至正十八年(1358)卒,年九十歲。他死後,剡源戴表元畫他的像並題云:
身有百世之憂,家無擔石之樂,蓋其俠似燕趙劍客,其達似晉宋酒徒,至於風雨塞門,呻吟盤礴,欲援筆而著書,又將為齊魯之學,此豈尋常畫史也哉?
人固如此,他對於畫的態度則例外謹嚴,主張模範當前的真山水。他「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於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這真是可以上接宗王的畫法。在虞山的時候,縱觀雲煙朝暮,到了富春,又領略江山千里之概,因此畫的風格有兩種:一為淺絳,筆勢雄偉,山頭多礬石;一為水墨,意致簡述,皴擦很少。據他的《寫水訣》,宗法董源、李成兩家,而最傾心董源。他認為,就繪畫看,最難得的是一個「理」字,就作者看,則「畫不過意思而已」。倪雲林最初並不佩服他,但不久則「襝衽無間」,可見他受了富春山水的啟發,進度是很快的。
他傳世的巨跡,以《富春山居圖》卷為最,《江山勝覽圖》次之,《三泖九峰圖》又次之。《富春山居圖》卷,明張丑《清河書畫舫》以下,多有著錄,長二丈,高一尺,紙本,是水墨的,此卷至明代入沈石田手,當時的名公,題詠殆遍。然又一度歸董其昌與王維《雪江圖》成畫禪室的雙璧。明末則歸宜興吳之矩,造成了一樁藝林佳話。
明清兩代的山水畫,以他為軌範成家的,可謂不少。因此他的作品的流傳,也是畫家們一件最關心的事。當惲壽平把董其昌的話告訴王時敏「鎮江張氏藏的《秋山圖》,是一峰墨妙,在人間的第一傑作」的時候,王時敏立刻「攫然」。這《秋山圖》的始末,《甌香館集》有詳細的記載。
王蒙,號黃鶴山樵,初字叔銘,更字叔明,號香光居士,浙江吳興人,元至大年中生,明洪武十八年(1385)卒於獄中。一仕於元,後天下將亂,乃退隱錢塘江上武林東北之黃鶴山,古樹蒼莽,幽澗不經,自號黃鶴山樵。他是趙孟頫的外甥(編者按:應為外孫),所以他的畫,初期直接受舅氏的影響,眼界亦廣,自隱黃鶴後,筆墨一變,《畫史會要》說他師巨然僧,《藝苑卮言》又說他師王維,這都是臆詞。他的畫跡流傳不少,雖然皴法不宗一家,而只須看那幾株多姿的松樹,沉雄渾厚而又毫端奔放一望而知非他不辨。倪雲林曾題他的《岩居高士》云:
臨池學書王右軍,澄懷觀道宗少文。王侯筆力能扛鼎,五百年來無此君。
就雲林的一切,是絕不容吐出最後這二句的,可見他的筆墨之高超。他不用絹素,專在紙上揮寫,因此秀潤幽深,愈益增加畫面的氣韻。至正二十五年(1365)三月,他去華亭訪肺腑之交別沛海叟的袁凱,海叟藏有丈二尺高的高麗紙,纖白光明,愛若拱璧。他知道有此妙楮,畫興頓發,忙索紙為作滿幅雲山,頃刻而成。海叟見此佳作,舉杯為賀,即題七古一篇,敘述當時之美。這詩有幾句使我們可以窺察他作畫的情形:
升堂飲茶禮未畢,索紙為畫雲山圖。初為亂石勢已大,橐駝連拳馬牛臥。忽焉拔地高入天,欲墮不墮令人怕。其陽倒掛扶桑日,其陰積雪深千尺。日射陰崖雪欲消,百穀春濤怒相激。林下丈人心自閒,被服乃是商周間。問之不言喚不返,源花莫莫愁人顏。……
從他鋪亂石起高峰直至愁顏的上古衣冠悠然林下,海叟不看的驚異,決寫不出這詩來。像這樣的經營,但後世許多書史家站在民族立場,對他都不無微詞,說他是元四家內可議的一家。原因很簡單,他曾在元做過卑官,加上是趙孟頫的外甥,趙是頗不見諒於後世的。實際他做泰安知州,是明代洪武初年的事,這時候他的好友陳惟元任濟南經歷,併合作過《岱宗密雲圖》,他在元代做官的時期,大約很短暫,頇顏事仇,其心未嘗一日有忘宋室,曾寫《秦樓月》一幅,題《憶秦娥》云:
花如雪,東風夜掃蘇堤月;蘇堤月,香銷南國,幾回圓缺。錢塘江上潮聲歇,江邊楊柳誰攀折;誰攀折,西陵渡口,古今離別。
這詞的意義很明顯的。當張士誠、陳友諒起事四方,他索筆出遊,有名的《秋山蕭寺》即成於這個時期。讀他自題七律兩首,充滿悲憤之緒,更可證明不是尋常的畫家了。其一云:
獨立風前認去鴻,阮生何用哭途窮?空江水急寒潮上,大野風來落日紅。木葉亂飛蕭帝寺,雲情偏護楚王宮。酬恩千里懷孤劍,行李關河慘澹中。
處士倪瓚(1301—1374),字泰宇,江蘇無錫人。這位在中國繪畫上有特殊地位的怪傑,只看他的別號之多——有時還變姓名叫奚玄朗或玄暎——即不難推測一二。雲林是最普遍的署名。他一生有多少迂怪的行為留在世人的記憶里,這便是稱他「倪迂」的根據。很巧的,晉代的顧愷之也是無錫人,顧愷之的三絕之一有「痴」,我想中國畫家只有他的「迂」敢提出來並論,此外是決找不到第三人。在《雲林遺事》里記載了一幅雲林小像的布置,是寫他的家居燕適之狀。莫逆友的句曲外史張雨題了一贊:
產於荊蠻,寄於雲林,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畫水,五日畫石,而安排摘露。三步回頭,五步坐而消磨寸陰。背漆園野馬之塵埃。向姑射神人之冰雪。執玉弗揮,於以觀其詳雅,盥手不帨,曷足論其盛潔。意匠摩詰,神父海岳,迭生傲睨,玩世諧謔,人將比之愛佩紫羅囊之謝安,吾獨以為超出金門之方朔也。
真好似雲林活現,他本來富有,築清悶閣,以藏法書名畫鐘鼎尊彝。又築雲林堂,以延接各方的勝流名士。因此,足不出戶,即有大名。生平有潔癖,潔到洗梧桐,但事母最孝,曾經為母親的病,而忍痛出白馬到蘇州請平常最厭惡的醫生。至正初年,一天忽作素衣之詩,意欲和張雨的贈章,於是把田產賣卻,分給故舊,恰巧這時張雨來訪他,遂愴然惜別,把所剩的又送給張雨,自己留了一點。從此,扁舟挈家出遊五湖三泖之間者三十年。他所停留的地方,即是他變換別號的場所,這時候元朝滅已數年,在洪武七年又或到鄉里住在親戚的鄒家。鄒家是他少年時住過的,誰知即在這一年他以七十四歲的高齡游去。
他是詩、書、畫三絕的天才。在畫面上的風格,真應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獨在元四家中,在整個中國畫史也難再見。因為他的人品、學問、天才,件件皆不可多得,並發在他的筆下的,只是「天真」,只是「古淡」,沒有絲毫煙火氣。因為他,畫評家特別在「神」「妙」「能」三品之外的「逸」品上熱鬧地聚訟過。有的說「逸」品應在三品之上,系他的畫,簡直有不許旁人瞻望之概;但有的說「逸」品的畫是士夫遊戲之作,缺少技巧,應置於三品之下。王世貞以「極簡雅」稱他,並說:「似嫩而蒼。宋人易摹,元人難摹,元人猶可學,獨元鎮不可學也。」
他是非常恨求畫者之惡俗的,曾說:
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誤耳。近迂游來城邑,索畫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應時而得,鄙辱怒罵,無所不有。冤矣乎,詎可責寺人以不髯也?
他的山水極可著色,人物亦不易見,明初元傑題他的《溪山圖》說「不言世上無人物,眼底無人慾畫誰」這兩句,若說是他自己寫的,也是非常貼切的。
我們不必尋繹他的系統,像朱謀垔、董其昌似的說他學董源,他有自己的面目,而這面目代表著後世通稱的「文人畫」的最高境。假使就他的畫去研究他的書,那是不啻抱著半磅葡萄酒去研究葡萄酒的。
梅花道人吳鎮,字仲圭,號梅道人。別號梅沙彌、梅花道人、梅花庵主,浙江嘉興魏塘鎮人。元至元十七年(1280)生,至正十四年(1354)卒,年七十五歲。自營生壙置短碣,題曰:「梅花道人之墓。」後約一世紀,沈石田來謁此墓,題云:
梅花空有塔,千載莫欺人。草證 光妙,山遺北苑神。斷碑猶臥雨,古橡未回春。欲致先生奠,秋塘老白 。
石田是他最誠懇的信徒,模仿他的作品也最多,《巒容川色圖》即用他的畫法寫金華山水,自跋中這樣的說過:
事以山水為難。南唐時,董伯苑獨能之誠士夫家之最,後嗣其法者,僧巨然而已。迨元朝乃有吳仲圭,非惟超逸一代,幾遠紹巨然。之三人者,布意立趣,高簡清曠之妙,雖互有優劣,要之巨然之於北苑,猶仲圭之於巨然也。
他是位高人,詩、書、畫都能夠達到齊一的境地,他的山水,無論大小繁簡,在「筆」「墨」之外,還特別有光,全幅如此,一山一石一樹一本亦莫不如此。石田把他系上巨然而溯董源,這意見雖不從石田說起,而應以石田說起,而應以石田的話為最徹底的。明代陸樹聲曾稱他的畫「筆意豪宕,有王景略見桓征南的氣象」。大約不是指山水畫,因他山水畫外,最精墨竹,在委巷裡的「梅花庵」,栽上幾竿竹子,笑著說:「有竹的地方,人是不俗的。」一天讀到蘇東坡「大俗不可醫」的詩,立即和上一首:
我有淵明琴,長年在空屋。客來問宮商,胡廬捫軫足。幸俗不可醫,那使積習熟?我懶正欲眠,清風動修竹。
他的畫山水和墨竹的意識發展是不同的。前者純正地守著應該守的傳統,一毫不苟,可謂出自「藝」;後者則假豪宕的揮寫,抒發性靈,可謂出自「人」?下面幾首題畫的詩,便代表了這不同的形態。
聞有風輪持世界,可無筆力走山川?巒容盡作飛來勢,大室居然擲大千。
圖畫書之緒,毫素寄所適。垂垂歲月久,殘斷爭寶惜。始由筆研成,漸次忘筆墨。心手兩相怠,融化同造物。……
我愛晚風清,新篁動清節。咢咢空洞手,抱此歲寒葉。相對兩忘言,只可自怡悅。惜我鄙吝才,幽閒養其拙。野服支扶筇,時來台上屟。夕陽欲下山,林間已新月。
中國繪畫到了上述的四家,有幾點極為重要的痕跡:(一)伴著南宋之亡而勃起的民族意識,在當前「意」「志」的發泄下,加重了民族性的成分,雲林所說的「余之畫不過逸筆草草,聊以寫胸中逸氣耳」,這是痕跡之一;另一痕跡(二)則是接近「為藝術而藝術」借繪畫以陶冶性情,大痴所說的「畫不過意思而已」。雖不一定是指的這點,而「寄樂於畫」,董其昌也曾認為「自黃子久始開此門庭」。基於這種演變,加上他們的重修養工詞翰,遂在畫面上完成了另一面目的樣式。「色的褪淡」,使他們的材料的「紙」為主;胸中的富有使題跋成為畫面上極不可缺少的有機部分。
山水畫可謂完成於元四家,山水畫的形式也決定於元四家。同時也開始了中國繪畫的沉澱,從此而後,百分之九十的畫家便只在「樣式」和「技巧」兜圈子。這即是石濤和尚所哀嘆的「師古而不師古人之心之跡」。大痴、黃鶴、雲林、梅花的芳名自明到今天,你知道是如何的被搬排著嗎?
(1) 開末拉應為camera(攝影機)的音譯。——出版者注
(2) 三昩:佛教用語,意思是使心神平靜,雜念止息,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之一。借指事物的訣要。
(3) 因文章發表較早,底稿字跡不清,所以以□替代,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