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懷念

2024-10-11 12:04:09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德群夫婦駕車陪我們去齊弗尼參觀莫奈故居,我還是頭一次去訪問,因四十年前故居尚未開放,當時只能在奧朗吉博物館的地下室里感受莫奈池塘的風光,他的幾幅巨幅睡蓮環布四壁,令觀眾如置身池中。車行兩小時,經過許多依傍塞納河的寧靜鄉村,抵故居。細雨濕新柳,繁花滿圃,綠蔭深處閃耀著清清池水,水裡掛滿倒影。一座嫩綠色的日本式橋弧跨池頭,紫藤攀緣橋欄,雖非開花時節,枝線纏綿已先入畫境。這小橋,舉世聞名,多少睡蓮傑作就誕生在這橋頭。其實,優美的池塘、垂柳與睡蓮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天涯何處無芳草,而莫奈的創造為法蘭西增添了殊榮,小小鄉村齊弗尼宇內揚名。北京西山那幾間小土房,如確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故址,雖無花圃,亦將吸引愈來愈多有心人的瞻仰。莫奈的工作室十分高大、明亮,令我興嘆,他晚年已得政府重視,巨幅睡蓮據說就是政府首腦克萊孟梭委託他創作的,所以才能建造如此規模的工作室吧。莫奈的客廳、臥房、內房通道隨處掛滿了日本版畫,可見東方藝術對印象派及其後的影響,且今日已被提到「日本主義」的高度。看莫奈晚期的作品,畫布往往並未塗滿,著重筆觸與色的交錯,與中國文人畫追求的筆墨情致異曲同工。

  秉明夫婦駕車陪我們重遊楓丹白露及巴比松,我們的目標是米勒及盧梭等人的故居。米勒的故居變了樣,故居如何能變樣呢?原先的正門是開在院子裡,爬幾級木扶梯進入室內,室內是空蕩蕩的土地土牆,物品不多。如今這院子已屬人家私屋,被隔斷了,於是故居傍街另開了一個側門。進得門去,琳琅滿目掛滿了米勒作品的複製品,無可看,而且臨窗街上車輛不絕,小鎮鬧市,已盡失當年巴比松的鄉村氣氛。我和秉明坐在「米勒故居」牌子下的石條凳上合影留念,因背景牆上爬滿藤蘿,是唯一透露古老回憶的畫面了。秉明說:「我上次陪余光中來,也坐在這石凳上照了同樣的鏡頭。」秉明問:「你從前來是坐火車來的吧?」我記得是的,但四十年前的印象比這次好多了。我告訴秉明,紹興青藤書屋也已修復開放,裡面陳列些粗劣的複製品,我對修復故居加修改很反感,紹興沈園正在重修,當是一個創作難題。

  仍由秉明夫婦駕車,我們去奧弗·休·奧窪士,去掃梵谷之墓。春寒料峭夾著淒風苦雨,秉明正患感冒,堅持開車。偏僻的遠郊小鎮,梵谷在此結束了他最後的歲月,長眠在曾被他畫得繁花似錦的鄉土裡。我們的車就停在梵谷畫過的市府前面,面對市府豎立一大幅梵谷自畫像的複製素描,那閣樓便是畫家生存與死亡之角落。面對著畫像,我們就擠在車裡用簡單的午餐。小小的公園被命名為梵谷公園,裡面有名雕刻家閘吉納塑的梵谷像,很糟,全非梵谷風貌,這作品還曾發表,我很反感。本地的教堂居於全鎮的高點,梵谷將這教堂畫進烏藍的色調,已為世人熟知,原作今展出於巴黎奧克賽博物館。我打起雨傘畫教堂,虔誠中夾雜著惶惑,是否梵谷在注視我?

  車抵公墓,雨大起來,將眾多大理石墓棺、碑石、雕刻沖洗得乾淨光亮,叢叢鮮花或塑料花也顯得分外鮮艷。終於找到了梵谷之墓。緊靠圍牆邊,並立著兩塊墓碑,一塊刻寫著:這裡安息著文森特·梵谷(1853—1890),另一塊是提奧·梵谷(1857—1891)。兩碑前地面上平鋪一片常春藤,覆蓋著土裡的兩兄弟,如不留心墓碑,我認為這只是一小塊被遺忘了的白薯地,沒有鮮花。終於我發現誰送來的一小束千麥穗,其間包紮一支斷殘的油畫筆。我突然想起魯迅的《藥》,在瑜兒墓前「哇」的一聲飛去兩隻烏鴉。烏鴉,梵谷在此畫過許多烏鴉,它們今天並不飛來。秉明同我步行察看那畫家眼中傾斜的大地、戰慄的樹叢、歌唱的蘋果花。早春的麥地一片寧靜青綠,也許秋天麥穗金黃、驕陽似火時,會再度撥動長眠畫家錯亂的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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