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家性命,烈火中
2024-10-11 12:01:29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讀《親愛的提奧(梵谷書信體自傳)》
親友及熟人們閒談時,每談及西洋畫,便往往會問我:「聽說有一位自己割掉耳朵的畫家,是真的嗎?是瘋子吧?」我只能說是真的。我的回答止於此,很難在輕鬆短暫的敘談中進一步介紹文森特·梵谷(1853—1890)其人其畫,為他割耳朵的奇聞翻案定性。
我學畫之始,一接觸到梵谷的畫,便如著了魔,作品中強烈的感情與活躍的色彩如燃燒的火焰,燃燒著讀者。除卻巫山不是雲,我從此偏愛他,苦戀他,願以自己年輕的生命融入他藝術的光亮與熾熱之中!畫如其人,我渴望更多地了解他。後來讀到他的書信集,苦命作家發自內心的私房話,情悲愴而志宏遠,句句催人淚下。20世紀50年代初我從法國回到北京,曾向出版社毛遂自薦,願根據法文本翻譯這書信集,並提到日本已譯出近二十年了。我的自薦未被採納,人們也還繼續在嘲笑割耳朵的瘋子畫家!一個多月前,我收到四川人民出版社寄來的他們剛出版的《親愛的提奧(梵谷書信體自傳)》(美國歐文·斯東夫婦編,平野譯)感到十分欣喜。我當時正要外出,便帶著這本650多頁的厚書在旅途中細讀了一遍,慶賀梵谷終於被真實地介紹給中國人民了。他何曾夢想過將會在東方古國看到無窮的鮮花:知音的愛,同行的淚!編者斯東於1934年出版了他的小說體傳記《梵谷傳》(如今在中國台灣和內地先後均已有中譯本),傳記雖也寫得動人,但仍有些傳奇味道,特別是摻進了極不合適的浪漫情節。而這本書信體自傳則句句是作者的內心獨白,赤裸裸、血淋淋,沒有比這更真實更深入的生命的寫照了!編者將原稿1670頁的材料縮編成一本流暢的、連貫的、分量適當的書,使每一個人都能夠閱讀與享受這本書,這對中國讀者也是較合適的。
瀑布奔瀉千丈,激動心弦,有心人都想攀上絕壁去探尋白練的源泉,力量的源泉。短促生命三十七載,卻為人類創造了千古絕唱的傑作,人們都曾臆測過瘋子梵谷靈魂深處的天堂與地獄吧!梵谷書信的發表,使我們緊跟著窮畫家苦度了數十個春秋,觸到了他心臟的劇烈跳動,聽到了他的哀鳴,分享了他的醉。窮,折磨了他一輩子,找職業,店員、教師、傳教士,最後將身家性命投入了繪畫中,繪畫是正規的職業嗎?他從此墜入了無邊際的貧窮海洋中,經常面臨著被淹死的危機,麵包、咖啡、衣帽、畫具……一切的一切,全靠那個善心的弟弟提奧供給。弟弟提奧真是竭盡了母親的職責,梵谷給提奧的大量書信,是浪子對媽媽的傾訴!提奧也並不富裕,梵谷並不屢向弟弟要錢,每次也只要100法郎、20法郎、50法郎,都是急等著吃飯、付房租、還債。他是不忍心總向弟弟要錢的,他一直盼望和爭取自己的作品能賣出去,賣出去,為了自己,更是為了解放提奧,當提奧告訴他終於賣掉了一幅畫的時候,他已將離開人世。
窮漢梵谷具有一顆最熾熱的心,他的愛像烈火,烘暖人心,也燒焦人的眉發。他真心真意愛窮苦的勞動者們,他到礦區傳教,用他自己的感受與見解來講解福音書,用他自己的有血有肉的具體的愛來替代基督教義抽象的愛。書信中說:「……這裡有許多患傷寒與惡熱病的人,他們稱之為可惡的寒熱病,這種病使他們做噩夢,發譫語。在一幢房子裡的人全患熱病,很少或者根本沒有人來幫助他們,所以他們不得不自己來護理病人。大多數煤礦工人由於寒熱病而變得身體瘦弱,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疲憊不堪。由於飽經風霜而使他們早衰,婦女們也都瘦骨嶙峋。煤礦礦山的周圍,淨是工人們的小屋,房子的旁邊有一些被煙燻黑的枯樹、荊棘籬圍、糞堆、垃圾堆,以及沒有用的廢煤堆。」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他說:「如果上帝保佑我,使我在這裡得到一個永久性的職位的話,我會非常、非常高興的。」
梵谷無從考慮拯救廣大苦難勞動者的根本的道路,他懷著深厚的同情與愛想來表現他們,這就是他繪畫的萌芽。各樣花朵有各自的種子,梵谷繪畫之花的種子裡充滿著苦難與愛情。
這樣的梵谷不能沒有愛情,但是偏偏沒有愛他的女人。他強烈地愛他的表姐,表姐是不肯嫁他的,後來迴避他,他追到她家裡求見,她不露面,他執意等待,將自己的手伸入蠟燭的火焰中能夠保持多久就等待多久。有一個被遺棄的孕婦給梵谷當模特,苦難人惜苦難人,梵谷收容了她,一度組了個貧窮的小家庭,畫家多麼嚮往著寧靜的生活,家庭的溫暖啊!他又只能要求提奧負擔每月添增的費用,提奧是天使!
小家庭畢竟破裂了,畫家只能專一地到繪畫中去尋找愛情的寄託和痛苦的麻醉。梵谷從事繪畫前後不過十年,但經常每天工作十餘小時,畫得精疲力竭,最後的七年更是忘我地投入到如醉如狂的創作生涯,他的花朵是用血澆灌的。
梵谷的早期作品著眼於生活的苦難,著力描寫種土豆的農民、織布的工人、故鄉荷蘭的矮屋、田野里稀落的羊群……而這些也正是米勒的畫題,米勒是他心目中的畫聖。
「米勒的《晚鐘》是一件好作品,是美,是詩。你要盡力地讚美它;大多數人都對它不夠重視。」「呵,提奧,我說,米勒是一個多麼偉大的人啊!我向德·布克借來申西爾的偉大著作;我點起燈,坐起來看這本書,因為白天我必須作畫。我剛巧在昨天讀到米勒所說的話:『藝術便是戰鬥。』」梵谷看到他老師毛威的一幅畫,畫著拖漁船的瘦馬,「這些可憐的、被虐待的老馬,黑的、白的、棕色的馬,它們忍耐地、柔順地、心甘情願地、從容自在地站著……我以為毛威的這幅畫,是為米勒所稱讚的那種少有的繪畫作品。米勒會在這種畫前面長久地站著,嘴裡喃喃地自言自語地說:『畫得很有感情,這才是畫家。』」一天夜裡,當他看到牛棚里的一個小姑娘因母牛陣痛而流淚時,他猶如看到了米勒的畫面。當別人談到法國學院派一些作家的作品時,梵谷更願看米勒畫的家庭婦女,認為漂亮的軀體有什麼意思呢?畜生也有肉體,或者甚至比人的肉體更加棒,至於靈魂,這是任何畜生都永遠不會有的。他無休止地臨摹米勒的作品,追求鄉間的、純樸的靈魂之美。「……當我有更多的收入的時候,我經常要搬到與大多數畫家的要求不同的地區住,因為我的作品的構思,我所要採取的題材,頑強地要求我這樣做……所以人們寧願待在有東西可以畫的最髒的地方,而不喜歡與漂亮的太太在茶會上鬼混——除非要畫太太。」這樣的藝術觀奠定了梵谷表現手法中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徵,他的作品深深地根植於現實,他永遠不肯離開模特去虛構人物,他到處尋找模特,揭示模特由於身心磨難而鑄成的獨特形象,他筆底人物的形象令人永遠難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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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從事繪畫之始是與文學構思混淆著的,或者說更多情況是由於文學構思的推動,繪事有時不免居於從屬地位。當他接觸到巴黎的印象派之後,以視覺感受為主導的表現手法大大刺激了荷蘭鄉土畫家,他徹底改變了固有的色彩學觀念,斑斕的畫面替代了沉鬱的色調。但是他沒有沉湎於印象派的迷人情調。「……通過印象派畫家,色彩得到了肯定的發展(儘管他們進入了迷途)。然而德拉克洛瓦卻已經比他們更加完善地達到了這個目標。米勒的畫幾乎是沒有色彩的,他的作品多麼了不起啊!從這一方面看,瘋病是有益的,因為人會變得不太排斥別人。印象派有很多長處,但是從那些長處中卻找不到人們想要看到的重要的東西。」「巴黎人對於粗獷的作品缺乏鑑賞力,這是一種多麼大的錯誤啊!我在巴黎所學到的東西,已經被我扔掉了,我返回到我知道印象派以前在鄉下所擁有的觀念。如果印象派畫家責備我的畫法,我不會感到驚奇,因為我主要地不是接受他們的影響,而是德拉克洛瓦的設想的影響。為了儘量表達我自己的情感,我更加任性地使用顏色。」其實梵谷並沒有扔掉巴黎學來的東西,他利用了印象派所發現的色彩的科學規律,更淋漓盡致地、神異地表達他強烈的感受與情思,以視覺形象為主的繪畫構思是他畫面的主導了。如果說他前期作品偏於詩中有畫,則後期作品是畫中有詩。「……色彩的研究,我始終想在這方面有所發明,利用兩種補色的結合,它們的混合與它們的對比,類似色調的神秘顫動,表現兩個愛人的愛;利用一種淺色的光亮襯著一個深沉的背景,表現腦子裡的思想;利用一個星星表現希望;利用落日的光表現人的熱情。在照相寫實主義中確實沒有什麼東西,但是其實是不是存在著某些東西呢?」「在我的油畫《夜間咖啡館》中,我想盡力表現咖啡館是一個使人毀掉自己、發狂或者犯罪的地方這樣一個觀念。我要盡力以紅色與綠色表現人的可怕激情。房間是血紅色與深黃色的,中間是一張綠色的彈子檯;房間裡有四盞發出橘黃色與綠色光的檸檬黃的燈。那裡處處都是在紫色與藍色的陰鬱的房間裡睡著的小無賴身上極其相異的紅色與綠色的衝突與對比。在一個角落裡,一個熬夜的顧客的白色外衣變成檸檬黃色,或者淡的鮮綠色。可以說,我是要盡力表現下等酒店的黑暗勢力,所有這些都處於一種魔鬼似的淡硫黃色與火爐似的氣氛中,所有這一切都有著一種日本人的快活的外表與塔塔林的好脾氣。」(塔塔林系都德小說中人物——筆者注)
地動山搖、樹叢飛龍蛇、房屋伏獅虎、麥田滾熱浪、醉雲奔騰、繁花噴艷……一切都被織入了梵谷豪邁絢麗畫圖的急劇漩渦里。20世紀50年代初,我曾專程去法國南方阿爾追尋梵谷畫境的源泉,並特意住進他住過的那類小旅店,一連幾天到四野探尋大師的蹤影。那裡依舊有樹叢、房屋、麥田、繁花……但其間並無龍蛇獅虎的騷動,房屋是穩定而垂直的,地平線是寧靜的。梵谷為了儘量減輕提奧的負擔,一直在尋找生活最便宜的鄉村,他不斷遷居、流浪,每搬到一個新村子,都感到是美麗的,當地的人民是可愛的,情人眼裡滿是畫。誰都見過繁星的夜空,誰又見過繁星似花朵的夜空!「……畢沙羅說得對:你必須大膽誇張色彩所產生的調和或者不調和的效果;正確的素描,正確的色彩,不是主要的東西,因為鏡子裡實物的反映能夠把色彩與一切都留下來,但畢竟還不是畫,而是與照片一樣的東西。」「當保爾·曼茲看到德拉克洛瓦感人的、強烈的草稿《基督的船》時,身子轉了過去,大聲說:『我不了解人們怎麼能夠被一點藍色與綠色引起那麼強烈的恐怖。』北齋也使你發出同樣的呼喊,但是他是以他的線條、他的版畫使你驚異的。當你在你的信中說『波浪是爪子,船給波浪抓住』時,你感到恐怖。如果你把色彩畫得真實,把素描畫得真實,它就不會使你產生類似那樣的感覺。」「……我的手頭有一幅畫著田野上月亮升起的畫,並且在努力畫一幅我生病前幾天開始畫的油畫——一幅《收割的人》。這幅習作全是黃色,顏料堆得很厚,但是主要的東西畫得很好,很簡練。這是一個畫得輪廓模糊的人物,他好像一個為要在大熱天把他的工作做完而拼命幹活的魔鬼;我在這個收割的人身上,看到了一個死神的形象,他在收割的也許是人類。因此這是(如果你高興這樣說)與我以前所畫的播種的人相反的題材。但是在這個死神身上,卻沒有一點悲哀的味道:他在明朗的日光下幹活,太陽以一種純金的光普照著萬物。」讀梵谷的畫,畫中總有一種勾人心魂的魅力;讀其書,魅力來自平凡的、正義的、親切的、被迫害的善良人的坦率的極度敏感!
梵谷堅信,為工作而工作是所有一切偉大藝術家的原則,即使瀕於挨餓,棄絕一切物質享受,也不灰心喪氣。「你知道我經常考慮的是什麼嗎?即使我不成功,我仍要繼續我所從事的工作。好作品不一定一下子就被人承認,然而這對我個人有什麼關係呢?我是多麼強烈地感到,人的情況與五穀的情況那樣相似。如果不把你種在地里發芽,有什麼關係呢?你可以夾在磨石中間磨成食品的原料。幸福與不幸福是兩回事!兩者都是需要的,都是有好處的。」「顏料的帳單是一塊掛在脖子上的大石頭,可是我必須繼續負債!」「要不是我長時期地餓肚子,我的身體會健壯的;但是我繼續不斷地在餓肚子與少畫畫之間進行選擇,我曾經儘可能地選擇前者,而不願少畫一些畫。」「當人們逐漸得到經驗的時候,他同時也就失去了他的青春,這是一種不幸。如果情形不是這樣的話,生活該會是多麼美!」
狂熱地工作的梵谷的不幸不止於生活的坎坷,疾病不時來襲擊,終於精神失常而割下了自己的耳朵,發了瘋病,間歇性的瘋病。間歇期間,神志仍是非常清醒的,他加倍發奮地作畫,以此來壓抑精神和肉體的痛苦。「貝隆大夫說,嚴格地說,我不是發瘋,我想他是正確的;因為在發病的間歇,我的心境絕對正常,甚至比以前更加正常。幸虧那些討厭的噩夢已經不再使我受折磨。而在發病的時候,噩夢是可怕的,我對一切都失去知覺。但是發病驅使我工作,認認真真地工作,像礦工那樣。礦工們總是冒著危險,匆匆忙忙地干他們的工作的。」「畫畫似乎對我的身體康復至關緊要,由於最近幾天沒有事情干,不能夠到他們分配給我作畫的房間裡去作畫,我幾乎吃不消了。工作激勵了我的意志,所以我不太注意我的心智衰弱。工作比別的什麼都更能使我散心。如果我能夠真正使自己全身心地從事畫畫的話,畫畫也許就是最好的藥。」待到疾病復發,他感到絕望時,便藉口打烏鴉,帶著手槍到野地里結束了自己難以忍受的無邊際的苦難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