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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27:16
作者: (英)毛姆
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批評家說我很野蠻;我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輕率;我四十多歲的時候,他們說我憤世嫉俗;我五十多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能幹;現在我六十多歲了,他們說我膚淺。我按照自己制訂的路線走,努力用我的作品來填補充實我所尋找到的模式。我認為那些不讀評論的作者是不明智的。訓練自己不受責難和褒揚的影響,寵辱不驚,是很有益的。當然,當一個人發現自己被視為天才時,聳聳肩是很容易的;但當一個人被視為傻瓜時,就不那麼容易無動於衷了。批評的歷史表明,當代的批評是容易犯錯的。決定作者應該在多大程度上考慮它,在多大程度上忽略它,這是一個很好的觀點。由於批評家的觀點五花八門,作者很難對自己的優點得出任何結論。在英國,存在一種輕視小說的自然傾向。不知名的政客的自傳、皇家名妓的生活將會受到嚴肅的批判性討論。而六七部小說將會放在一起,由某位書評家評論,而這位書評家關注的常常是以犧牲小說為代價的娛人取樂。事實很簡單,英國人對信息作品比對藝術作品更感興趣。這使得小說家很難從對他作品的批評中得到任何對他自身發展有益的東西。
本世紀,我們還沒有遇到過像聖伯夫(Sainte-Beuve)、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甚至布呂納介(Brunetiere)這種層次的批評家。這對英國文學界來說,是一個巨大的不幸。誠然,這樣的批評家不會過多地關注當下的文學,如果可以讓我提到的三位批評家來評判,即使他們關注了當代文學,對當代作家也不會有什麼直接的幫助。因為,正如我們所知,聖伯夫(Sainte-Beuve)過於艷羨他所追求的一種成功形式,但卻從未實現過,以至於不能客觀地對待與他同時代的人。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在與他那個時代的法國作家打交道時,他的品位是如此之差,以至於沒有理由認為,如果他來研究英國作家,他的品位會更好。布呂納介(Brunetiere)不夠寬容,他以嚴格硬性的規則來衡量作家,對於那些懷有他不認可的目標的作家,他看不到他們的優點。他的人格力量給了他一種影響力——他的天賦無法保證賦予的影響力。儘管如此,作家受益於一個對文學高度關注的批評家。即使他們對他不滿,他們也可能由於對立情緒的刺激,對自己的目標有一個更明確的定義。他能在他們身上激起一陣興奮,使他們更加自覺地努力,而他的榜樣也促使他們更加嚴肅認真地對待自己的藝術。
柏拉圖在他的一段對話中,似乎試圖表明批判的不可能性。但事實上,他只是展示了蘇格拉底的方法有時會導致的過度。有一種批評顯然是徒勞的。這是批評家為彌補他早年所受的屈辱而寫的作品。批評給他一種重獲自尊的方法。因為在學校里,他無法適應那個狹小世界的標準,他被踢了又打,長大後輪到他對別人拳打腳踢,以減輕自己受傷的感覺。他感興趣的是他對正在考慮的作品的反應,而不是作品對他的反應。
當前,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需要一位權威的批評家,因為現在的藝術亂七八糟。我們看到作曲家在講故事,畫家在進行哲學探討,小說家則在布道。我們看到詩人不再願意在韻律上花費心思,並試圖在詩歌中賦予散文的韻律。我們看到散文作家試圖將詩歌的節奏硬加於散文。目前迫切需要一個人,重新界定幾種藝術形式的特徵,並向那些誤入歧途的人指出,他們的實驗只會導致他們自己陷入困惑。指望有一個人能在所有的藝術領域擁有相同的發言權,那只能是奢望。但是,需求決定供應,我們仍然希望有一天,將有一位評論家能登上曾經由聖伯夫(Sainte-Beuve)和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所占據的「寶座」,他將大有作為。最近我讀了兩三本書,書中提出構建一種嚴謹的批評科學。他們沒有使我相信這樣的事是可能的。
在我看來,批評是個人的事情,但如果批評家有偉大的人格,那就沒什麼可反對的。對他來說,把自己的行為看作是創造性的活動,這很危險。他的工作是引導、評價並指出創造的新途徑,但如果他把自己看作是有創造力的人,他就會更多地從事創造性的工作,這是人類活動中最迷人的部分,但這卻不是批評家應有的職能。對批評家來說,寫一個劇本、一部小說和一些詩文也許是件好事,因為要掌握文學的技巧沒有別的辦法。但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批評家,除非他意識到創作不是他的事情。當前的批評之所以毫無用處,其中一個原因是,這些評論是由具有創意的作家將其作為副業來完成的。他們認為自己做的事情是最值得做的,這很自然。偉大的批評家應該得到廣泛的共鳴,因為他擁有的知識是廣博普遍的。因此,它不是建立在一種普遍的漠不關心的態度之上,例如使人們容忍他們毫不關心的事情,而應建立在對多樣性的積極喜悅之上。批評家必須是心理學家和生理學家,因為他必須知道文學的基本要素是如何與人的思想和身體相聯繫的。他必須是一個哲學家,因為他將從哲學中學習寧靜、公正和人類事物的短暫性。他不能僅僅熟悉本國的文學作品。掌握了以過去的文學作品為基礎的標準,加之對其他國家當代文學的研究,他將能清楚地看到文學在其發展過程中所追尋的方向,從而有利於指導自己的同胞的發展。批評家必須以傳統作為自己的支撐,因為傳統是一個國家的文學不可迴避的特性的外在表現,但他必須盡其所能鼓勵它朝著自然的方向發展。傳統是嚮導,不是獄卒。他必須有耐心、堅定和熱情。他讀的每一本書都應該是一場新的、令人興奮的歷險。他以普世的知識和性格的力量來對書加以評判。事實上,偉大的批評家一定是一個偉大的人。他一定很偉大,能夠懷著愉快的心情坦然地認識到,他的工作雖然很重要,卻只能具有短暫的價值。因為他的功績在於,他回應了自己這一代人的需求,並為這一代人指明了道路。新一代伴隨著其他需求而出現,一條新的道路在前面延伸。他無話可說,和自己所有的作品一起,他被丟進了垃圾堆。
如果他認為文學是人類最重要的追求之一,那麼他為之獻身也就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