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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6:09
作者: (英)毛姆
那時,我已經對許多與戲劇有關的事情做出了決定。
我得出的其中一個結論是,散文劇本的壽命不會比新聞報紙長。劇作家和記者需要有相似的天分,他們需要一雙能發現好故事和話題的慧眼,富有朝氣,以及一種生動的描述方式。此外,所有的劇作家都需要掌握一種特別的技巧。我尚不清楚有沒有人能夠發現這種技巧是由什麼組成的。它是學不來的,因為它的存在和教育或文化沒有必然聯繫。它是一種能力,這種能力使劇作家能夠將劇本和舞台緊密結合,使文字能夠穿越舞台腳燈講述故事,猶如把文字放在立體鏡下,讓觀眾能夠「閱讀」。這是一種非常稀罕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麼劇作家比其他藝術家酬勞高很多的原因。這與文學能力無關,眾所周知,即使是最傑出的小說家在試圖寫劇本的時候,通常也會以慘敗告終。正如不看樂譜就能演奏一樣,這是一種與精神上的重要性無關的能力。如果不擁有這種能力,不論你的想法有多深刻,主題有多原創,人物刻畫有多敏銳,都將永遠無法寫出好的劇本。
關於戲劇寫作的技巧,人們已多有論述。我已饒有興致地讀了大部分這方面的書。學習如何寫劇本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一場你自己寫的劇本的演出。這樣做能教會你如何寫流暢、易說的台詞,如何能在不失去對白自然性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持句子的韻律節奏。它還會告訴你什麼樣的台詞和什麼樣的場景是有效的。但我認為,劇本創作的秘訣可以用兩句話來表達:緊扣主題,能刪則刪。前者需要邏輯思維,但擁有它的人很少。這需要使構思、想法之間相互關聯。追求邏輯思維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儘管它與這個主題並沒有直接關係。人往往容易離題跑偏。但是劇作家必須杜絕這種現象,就如同聖人竭盡全力避免罪惡一樣,因為罪惡有可能被原諒,而跑題卻是致命的。原則就是興趣的導向。這在小說中也很重要,但在戲劇里,更大的空間允許更大的自由,正如唯心主義者所說的,邪惡可轉化為絕對完美的善,所以某些背離可能會在主題的發展中起到必要的作用。[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在《卡拉馬佐夫兄弟》(Brothers Karamazov)中,佐西瑪長老(Elder Zossima)的早期歷史。]或許我應該解釋一下我所說的興趣導向。作者用這種手法引導你去關注特定條件下某些人的命運,並讓你一直被這些事情吸引,直到其問題得到解決。因為如果劇作家讓你從主題之中游離,那他很有可能永遠不會重新抓住你的注意力了。在戲劇剛開始時,劇作家將場景中的角色打造得如此吸引人,以至於如果觀眾的興趣被轉移到後來上場的其他角色身上,就會讓他們產生一種失望的感覺,這是人性的一種心理特徵。精明的劇作家會儘早地呈現主題,如果為了戲劇效果,主要人物需推遲出場。幕啟時,舞台上的人物對白也會使觀眾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們身上,這樣也會增加觀眾對主要人物的期待。沒有人能將這一方法運用得比偉大的劇作家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更嚴謹嫻熟的了。
興趣引導的困難,使被稱為「氛圍戲劇」的創作變得非常不易。其中,最著名的當數契訶夫(Chekov)的作品了。因為在這種戲劇中,興趣不是只集中於兩三個人,而是多數人,並且由於主題是基於人物彼此間的關係以及環境展開,劇作家就必須要引導觀眾不要只關注劇中的一兩個人物而忽略其他。而興趣的分散,就可能使觀眾覺得劇中的所有角色都不溫不火,毫無個性,因為劇作家必須注意,不能突顯某一個劇情或線索,使其更生動地吸引觀眾,所以每個事件衝突都不能過於渲染。因此,想要不讓觀眾感到單調和乏味是很難的,不論是劇情還是角色,都無法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樣他們在劇終時就很可能帶著精神上的困惑離開。事實表明,這樣的劇本只有配上完美的表演時才可以使人容忍。
現在我來談談第二條格言。無論一個場景多麼精彩,也無論台詞多麼詼諧,抑或反思多麼深刻,如果它對劇情並非必要,劇作家就必須刪掉它。對於作家來說,這句話同樣適用。純粹的劇作家把能將文字付諸紙上視作一種奇蹟,而這些文字——如果不是直接來自上天,而是出自自己的大腦——是神聖的。這樣的人無法忍受犧牲劇本中哪怕一個字。我很清楚地記得亨利·阿瑟·瓊斯(Henry Arthur Jones)向我展示他的一篇手稿,令我吃驚的是,他竟將「你需要在茶里加糖嗎?」這句話用三種不同形式表現出來。難怪那些措辭勉強的人會如此重視他們寫出來的文字。作家習慣了寫作,他們已經學會了如何不費力地表達自己,因此能夠很果斷地刪掉每一個廢字。當然,每一位作家都有因為靈光一現而感到極度興奮的時候。對他們來講,棄用一個想法或一句妙語,比生拔他們的牙還痛,那就最好讓他們心裡銘記這句話:能刪則刪。
現在,這樣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必要,因為觀眾們變得更加敏捷機智,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沒有耐心。劇本以某種方式寫出來,因為它們滿足了觀眾的需求。過去的觀眾似乎都願意耐心看完那些精心製作的場景,聽那些角色完全詮釋自己。現在情況大不一樣了。我想,這種不同是由電影的出現而引起的。今天的觀眾,尤其是使用英語的國家的觀眾,已經學會了迅速看出一幕場景所要表達的東西,並且急著想看下一幕。他們通過幾句話就抓住了台詞的要點,因此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所以作家必須抑制自己的潛在欲望,即實現一幕場景的全部價值,或者讓其角色以豐富的表達方式展現自己。暗示就足夠了,因為觀眾完全可以明白。劇本中的對白必須是一種口語化的簡短速記。他必須刪減再刪減,直到把其中的「水分」全部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