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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5:45
作者: (英)毛姆
急於寫作的年輕人有時會恭維我,請我給他們推薦一些他們必讀的書。我給他們列了書單,他們卻很少讀這些書,因為他們似乎沒什麼好奇心。他們不在乎前人做了什麼。他們讀了維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的兩到三部小說,一部《E.M.福斯特》(E.M.Forster),一些《D.H.勞倫斯》(D.H.Lawrence),甚至《福爾賽世家》(Forsyte Saga),就認為自己知道了所有關於小說藝術的必要知識。的確,當代文學具有古典文學所不具備的生動感染力,年輕作家了解同時代作家在寫些什麼以及如何寫文章也是一件好事。但文學中也有風尚,要說出一種當下流行的寫作風格有何內在的價值並非易事。因此,了解過去的偉大作品能為比較提供很好的標準。我常想,儘管許多年輕作家才華橫溢,技藝高超,卻常常以失敗告終,這是否是他們的無知造成的呢?他們寫了兩三本書,不僅精彩絕妙,而且手法嫻熟,然後就風光不再了。這樣的人並不能豐富一個國家的文學。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有那些能寫出大量系列作品的作家,而非僅僅出版兩三本書的人。當然,這條路是坎坷的,只有在十分幸運的情況下才可能創作出一部傑作。這樣一部傑作通常是作家艱苦勞作才能達到的頂峰,而非那些沒受過訓練的天才的僥倖成功。作家只有不斷地自我更新,才能富有創造力,而要自我更新,只能通過體驗不同的人生來不斷地豐富自己的靈魂才行。我們要對過去那些偉大文學進行迷人的探索,因為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豐富創作源泉了。
因為藝術作品的誕生不是奇蹟的結果,它需要準備。無論土壤多麼肥沃,都必須加以滋養。藝術家必須進行深思熟慮,通過努力去擴大、深化和豐富他的個性。就像土地需要休耕,藝術家就像基督的新娘,等待著即將帶來新的靈性生命的啟示。他耐心地從事著他的日常工作,潛意識卻做著神秘的事情。突然在某個時刻,他可能就會文思泉湧,你會覺得從虛無中,新的想法便誕生了。但這就像種在石頭地上的玉米一樣容易枯萎,必須小心謹慎地照料它。藝術家頭腦中所有的力量、技巧和經驗,以及他的性格和個性里的任何東西,都必須集中在這上面,只有經歷了無限的艱辛勞苦,藝術家才能以適合它的完整性將這個作品展現出來。
但我對年輕人並沒有失去耐心,只有在他們需要我說時,我才會建議他們去讀莎士比亞(Shakespeare)和斯威夫特(Swift)。他們告訴我他們在幼兒園就讀了《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在學校讀了《亨利四世》(Henry IV)。如果他們覺得《名利場》(Vanity Fair)難以忍受,而《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無足輕重,那也只是他們自己的事。除非你享受閱讀,否則閱讀便沒有價值。至少他們可以說,他們並不會遭受來自對知識的自負的折磨。他們也沒有受廣泛的文化所影響,消除對普通人的同情,畢竟普通人是他們的創作素材。他們與同伴之間的關係更加密切。他們所踐行的藝術也不再神秘,而是和其他任何手藝地位相當。他們寫小說和戲劇,就像別人造汽車一樣真實自然。這一事實讓人喜悅。對於藝術家,尤其是作家來說,在他孤獨的內心中,他構建了一個不同於其他人的世界。這種讓他成為作家的特質將他與眾人區分開來,但矛盾也出現了,儘管他的目的是要真實地描述他人,他的天賦將會阻止他了解真實的自我。就好像他迫切地想要看到某樣東西,但是看它的這個舉動,卻在它面前蒙上了一層紗,從而阻礙了他看清事實。作者完全置身於他所從事的行為之外。他就像一個喜劇演員,卻從來沒有在角色中失去自我,因為他既是觀眾,同時又是演員。可以說,詩歌是在平靜中讓人回憶起的情感,但詩人的情感是特別的,這種感情只屬於詩人而非普通人,這種感情從來都不是公正無私的。這就是擁有敏銳直覺的女性經常發現詩人的愛情並不令人滿意的原因。也許,只有今天這些更接近寫作素材以及平凡人的作家,而非那些身處陌生人群的藝術家,才能衝破自身獨特天賦所帶來的桎梏,走進之前從未被他人探究過的簡單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