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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11:45:08 作者: (英)毛姆

  我時常問自己,如果我一生獻身於文學,是否會成為一名更優秀的作家。早些年間,記不清多大了,我曾下定決心,既然生命只有一次,我想盡我所能地實現它最大的價值。對我而言,僅僅寫作似乎不夠。我想創造一種自己的生活模式,寫作將是其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但還包括其他適合人類的活動,最終死亡將為我這一生的圓滿完成畫上句號。我有很多缺陷:身材矮小,有耐力但體力不足,說話結巴且容易害羞,還有健康狀況不佳。我沒有遊戲細胞,在英國人的正常生活中,遊戲可是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不管是出於上述這些原因還是出於天性,對於同伴,我都會有一種本能的畏縮,這種畏縮使我很難與他們親密相處。我曾喜歡過幾個單個的人,但從不喜歡一群人。我沒有那種在初次相識時就讓人喜愛的迷人之處。雖然這麼多年來,在被迫與陌生人接觸中,我已學會表現出一副熱心誠懇的樣子,但我從來沒有第一眼喜歡上任何人。我想我不會在火車車廂里主動跟陌生人打招呼,也不會主動和同船的乘客說話,除非他們先開口。我羸弱的身子使我無法參與到人們酒後的侃侃而談,早在我能達到醉酒的狀態之前——醉酒使得人們達到一種默契,對互相稱兄道弟樂此不疲——我的胃裡已經在翻江倒海,整個人都難受得不得了。對於作家和人類來說,這些都是嚴重的缺點。我必須妥善處理它們。我堅持不懈地按照自己的模式行事。我並不是說這種模式有多麼完美。我認為,在當前情況下,在上天賦予我的非常有限的能力範圍內,這是我所能期望的最好的模式了。

  亞里士多德在尋求人的特殊功能時認為,由於人類與植物一樣生長,與動物一樣感知,並且獨有理性的因素,所以人類的特殊功能就在於其靈魂的活動。由此他得出結論,並非如人們所想的那樣——人類應培養其所屬的三種活動方式——而應該追求人類自身所特有的那一種。哲學家和道德家一直用懷疑的眼光看待人類的肉體。他們指出,肉體的滿足是短暫的。但短暫的快樂也是快樂,因為快樂不是永恆的。炎炎夏日,跳進冷水裡令人愉快,即使只是待了一會兒,皮膚對冷水就不那麼敏感了。白色不管是持續一年還是一天,都不會變得更白。我一直試圖尋求一種模式,來體驗所有感官享受,而短暫的快樂就是這種模式的一部分。我並不害怕「過度」:偶爾的過度會令人興奮。它可以防止「適度」成為使人麻木的習慣。快樂能調節身體系統,放鬆神經。在肉體得到滿足時,精神常常最為自由。確實,有時候,在貧民窟里看到的星空比在山頂上看到的更為明亮。肉體所能感知的最強烈的快感是性交的快感。我認識一些人,他們一生都專注於此,如今他們年事已高,我驚訝地發現,他們認為此生並未虛度。不幸的是,與生俱來的挑剔個性使我無法盡情享受這種特別的歡樂。我適度節制,因為我很難被取悅。我不時地見到那些在他們完美的情人身上滿足了欲望的人,我往往驚訝於他們這種「胃口」的強烈,而並不羨慕他們的成功。當然了,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如果你願意吃羊肉末兒和蘿蔔葉兒,就不會經常挨餓。

  大多數人由於命運多舛而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許多人受命運或維持生計所迫,不得不走上一條筆直而狹窄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沒有向左或者向右的可能,他們只能向前。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只能接受這種生活模式。生活本身逼迫著他們。沒有原因可以解釋這樣的模式為什麼不像人們自覺努力去實現的那樣完整。但是藝術家處於一種特權地位,我使用「藝術家」這個詞,並不意味賦予其作品任何價值尺度,而僅僅是指那些潛心從事藝術工作的人。我希望我能找到一個更好的詞。「創造者」是個有點矯飾的字眼,而且所必需的那種獨創性似乎很難得到證實。「工匠」又顯得不夠。木匠屬於工匠,儘管狹義上可以說他是一個藝術家,但哪怕是最不夠格的小文人、最拙劣的畫匠都擁有的行動自由,他卻沒有。在一定程度上,藝術家可以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你可以自由選擇從事其他的任何行業,如醫學或法律,但是一旦做出了選擇,你就不再自由了。你被你的職業規則所束縛,行為準則強加於你。模式是業已設定的。只有藝術家,也許還有罪犯,可以創造自己的生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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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出於一種天生的條理性,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就開始為我的生活設計一個模式。也許是因為我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些東西(關於這一點,稍後我會略微提及)。這種舉動的缺陷在於,它可能會扼殺我的自發性。現實生活中的人和虛構的人之間的一個巨大區別是,現實生活中的人是衝動的動物。有人說,形上學就是為我們基於本能而相信的東西找到一些否定的理由。也可以說,在生活中,我們通過深思熟慮來證明我們有理由做自己想做的事。屈服於衝動就是該模式的一部分。我認為更大的缺點是它會導致你過多地生活在未來之中。我早就知道這是我的一個毛病,並且試圖改正它,卻只是徒勞。除了通過意志的努力,我從來不會希望逝去的片刻能稍作停留,以便從中能再多些享受,因為即使它實現了我曾熱切期待的事情,但在實現的這一刻,我的想像力卻忙於期待即將到來的那種未知的喜悅。每當我走在皮卡迪利大街(Piccadilly)南邊的時候,從來不忘關注街北發生的事,這多麼荒唐。逝去的時刻是我們完全能夠確定的,從它身上我們汲取的最大價值只是常識。「未來」總有一天會成為「現在」,並且看起來和當下的現在一樣不重要。但常識對我卻沒什麼幫助。我覺得目前的情況還算令人滿意,我只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它。它交織在我的生活模式之中,而我感興趣的是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犯過很多錯誤。我有時會陷入作家們格外容易陷入的圈套:我希望在自己的生活中實現我作品中的人物所做的某些行為。我曾嘗試一些與自己的本性相異的東西,並且頑固地堅持下去,因為我的虛榮心不允許承認自己的挫敗。我過分關注他人的意見。我為不值得的東西做了犧牲,因為我沒有勇氣承受痛苦,我曾犯傻做過蠢事。我有一顆敏感的良心,我在生活中做過一些無法完全忘懷的事,如果我有幸成為一名天主教徒,就可以在懺悔時把那些事都講出來,並且在苦行贖罪後得到赦免,隨後就永久地把它們從腦海中抹去。我必須按照常識去面對和處理這些事。對此我不後悔,因為我認為,正是我自己的這些嚴重過失,使我學會了寬容他人。這花了我很長的時間。我在青年時,曾很偏執,沒有寬容之心。我還記得我聽到有人說下面這句話時的憤慨——偽善是罪惡對美德的頌揚。這句話並非原創,但當時對我而言,是第一次聽聞。我認為人應該有承擔惡行的勇氣。我對誠實、正直、真實抱有理想。令我沒有耐心的不是人性的軟弱,而是怯懦,我不會容忍那些躲避、推諉和見風使舵的人。我從未想到,我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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