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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17:41
作者: 呂思勉
先秦學術,自其一方面論,可以說是最精的。因為它各專一門,都有很高的見解。自其又一方面說,亦可以說是最粗的。因為它只知道一門,對於他人的立場,全不了解。譬如墨子所主張,乃凶荒札喪的變禮,本不謂平世當然。而荀子力駁他,說天下治好了,財之不足,不足為患,豈非無的放矢?理論可以信口說,事實上,是辦不到只顧一方面的。只顧一方面,一定行不通。所以先秦時已有所謂雜家之學。
《漢志》說:雜家者流,出於議官。可見國家的施政,不得不兼顧到各方面了。情勢如此,學術自然不得不受其影響,而漸趨於會通,古文之學初興時,實系兼采異家之說,後來且自立新說,實亦受此趨勢所驅使。倘使當時的人,痛痛快快,說儒家舊說不夠用了,我所以要兼采異說;儒家舊說,有所未安,我所以要別立新說,豈不直捷?無如當時的思想和風氣,不容如此。
於是一方面說儒家之學,別有古書,出於博士所傳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孔壁一案,參看第十六章),一方面,自己研究所得,硬說是某某所傳(如《毛詩》與《小序》為一家言。《小序》明明是衛宏等所作,而毛公之學,偏要自謂子夏所傳),糾紛就來得多了。流俗眩於今古文之名,以為今古文經,文字必大有異同,其實不然。今古文經的異字,備見於《儀禮》鄭《注》(從今文處,則出古文於注。從古文處,則出今文於注),如古文位作立、儀作義、義作誼之類,於意義毫無關係。他經度亦不過如此。有何關係之可言?今古文經的異同,實不在經文而在經說。
其中重要問題,略見於許慎的《五經異義》。自大體言之:今文家說,都系師師相傳。古文家說,則自由研究所得。不為古人的成說所囿,而自出心裁,從事研究,其方法似覺進步。但(一)其成績並不甚佳。又(二)今文家言,有傳訛而無臆造。傳訛之說,略有其途徑可尋,所以其說易於還原。一經還原,即可見古說的真相(其未曾傳訛的,自然更不必說)。古文家言,則各人憑臆為說,其根源無可捉摸。所以把經學當做古史的材料看,亦以今文家言價值較高。
然古學的流弊,亦可說仍自今學開之。一種學術,當其與名利無關時,治其學者,都系無所為而為之,只求有得於己,不欲炫耀於人,其學自無甚流弊。到成為名利之途則不然。治其學者,往往不知大體,而只斤斤計較於一枝一節之間。甚或理不可通,穿鑿立說。或則廣羅異說,以自炫其博。引人走入旁門,反致拋荒正義。從研究真理的立場上言,實於學術有害。但流俗的人,偏喜其新奇,以為博學。此等方法,遂成為嘩世取寵之資。漢代此等風氣,由來甚早。
《漢書·夏侯勝傳》說:「勝從父子建,師事勝及歐陽高,左右採獲。又從五經諸儒問與《尚書》相出入者,牽引以次章句,具文飾說。勝非之曰:建所謂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勝為學疏略,難以應敵。」專以應敵為務,真所謂徇外為人。此種風氣既開,遂至專求聞見之博,不顧義理之安;甚且不知有事理。如鄭玄,遍注群經,在漢朝,號稱最博學的人,而其說經,支離滅裂,於理決不可通,以及自相矛盾之處,就不知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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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風氣既盛,治經者遂多變為無腦筋之徒。雖有耳目心思,都用諸瑣屑無關大體之處。而於此種學問,所研究的,究屬宇宙間何種現象?研究之究有何益?以及究應如何研究?一概無所聞見。學術走入此路,自然只成為有閒階級,消耗日力精力之資,等於消閒遣興,於國家民族的前途,了無關係了。此等風氣,起於西漢中葉,至東漢而大盛,直至南北朝、隋唐而未改。漢代所謂章句,南北朝時所謂義疏,都系如此。讀《後漢書》及《南北史》《儒林傳》,最可見得。
古學既繼今學而起,到漢末,又有所謂偽古文一派。據近代所考證:王肅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人。肅好與鄭玄立異,而無以相勝。乃偽造《孔子家語》,將己說竄入其中,以折服異己,經學中最大的《偽古文尚書》一案,雖不能斷為即肅之所造,然所謂《偽孔安國傳》者,必系與肅同一學派之人所為,則無可疑(《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安國傳》之偽,至清閻若璩作《古人尚書疏證》而其論略定。偽之者為那一派人,至清丁晏作《尚書餘論》而其論略定)。此即由當時風氣,專喜廣搜證據,只要所搜集者博,其不合理,並無人能發覺,所以容得這一班人作偽。儒學至此,再無西漢學者經世致用的氣概。
然以當時學術界的形勢論,儒學業已如日中天。治國安民之責,在政治上,在社會上,都以為惟儒家足以負之。這一班人,如何當得起這個責任?他們所想出來的方案,無非是泥古而不適於時,專事模仿古人的形式。這個如何足以為治?自然要激起有思想的人的反對了。於是魏晉玄學,乘機而起,成為儒佛之間的一個過渡。
魏晉玄學,人多指為道家之學。其實不然。玄學乃儒道兩家的混合。亦可說是儒學中注重原理的一派,與拘泥事跡的一派相對立。先秦諸子的哲學,都出自古代的宗教哲學,大體無甚異同,說已見前。
儒家之書,專談原理的是《易經》。《易》家亦有言理言數兩派。言理的,和先秦諸子的哲學,無甚異同。言數的,則與古代術數之學相出入。《易》之起源,當和術數相近;孔門言易,則當注重於其哲學,這是通觀古代學術的全體,而可信其不誣的。今文《易》說,今已不傳。古文《易》說,則無一非術數之談。《漢書·藝文志》:易家有《淮南·道訓》兩篇。自注云:「淮南王安,聘明《易》者九人,號九師說。」此書,當即今《淮南子》中的《原道訓》。今《淮南子》中,引《易》說的還有幾條,都言理而不及數,當系今文《易》說之遺。然則儒家的哲學,原與道家無甚出入。不過因今文《易》說失傳,其殘存的,都被後人誤認為道家之說罷了。
如此說來,則魏晉玄學的興起,並非從儒家轉變到道家,只是儒家自己的轉變。不過此種轉變,和道家很為接近,所以其人多兼采道家之學。觀魏晉以後的玄學家,史多稱其善《易》《老》可知。儒學的本體,乃以《易》言原理,《春秋》則據此原理,而施之人事。魏晉的玄學家,則專研原理,而於措之人事的方法,不甚講求。所以實際上無甚功績可見,並沒有具體可見之施行的方案。然經此運動之後,拘泥古人形式之弊遂除。凡言法古的,都是師其意而不是回復其形式。泥古不通之弊,就除去了,這是他們摧陷廓清莫大的功績(玄學家最重要的觀念,為重道而遺蹟。「道」即原理,「跡」即事物的形式)。
從新莽改革失敗以後,徹底改變社會的組織,業已無人敢談。解決人生問題的,遂轉而求之個人方面。又玄學家探求原理,進而益上,其機,殊與高深玄遠的哲學相近。在這一點上,印度的學術,是超過於中國的。佛學遂在這種情勢之下興起。
佛,最初系以宗教的資格輸入中國的。但到後來,則宗教之外,別有其學術方面。
佛教,普通分為大小乘。依後來詳細的判教,則小乘之下,尚有人天(專對人天說法,不足以語四聖。見下);大乘之中,又分權實。所謂「判教」,乃因一切經論(佛所說謂之經,菩薩以下所說謂之論。僧、尼、居士等所應守的規條謂之律。經、律、論謂之「三藏」),立說顯有高低,所以加以區別,說佛說之異,乃因其所對待的人不同而然。則教外的人,不能因此而詆佛教的矛盾,教中的人,亦不必因此而起爭辯了。
依近來的研究:佛教在印度的興起,並不在其哲學的高深,而實由其能示人以實行的標準。緣印度地處熱帶,生活寬裕,其人所究心的,實為宇宙究竟,人生歸宿等問題。所以自古以來,哲學思想即極發達。到佛出世時,各家之說(所謂外道),已極高深,而其派別亦極繁多了。
群言淆亂,轉使人無所適從。釋迦牟尼出,乃截斷無謂的辯論,而教人以實行修證的方法。從之者乃覺得所依歸,而其精神乃覺安定。故佛非究竟真理的發現者(中國信佛的人,視佛如此),而為時代的聖者。佛滅後百年之內,其說無甚異同。近人稱為原始佛教。百年之後而小乘興,五六百年之後而大乘出,則其說已有改變附益,而非復佛說之舊了。然則佛教的輸入中國,所以前後互異,亦因其本身的前後,本有不同,並非在彼業已一時具足,因我們接受的程度,先後不同,而彼乃按其深淺,先後輸入的了。此等繁碎的考據,今可勿論。但論其與中國文化的關係。
佛教把一切有情,分為十等:即(一)佛,(二)菩薩,(三)緣覺,(四)聲聞,是為四聖。(五)天,(六)人,(七)阿修羅,(八)畜生,(九)餓鬼,(十)地獄,是為六凡。輾轉於六凡之中,不得超出,謂之六道輪迴。
佛不可學,我們所能學的,至菩薩而止。在小乘中,緣覺、聲聞,亦可成佛,大乘則非菩薩不能。所謂菩薩,繫念念以利他為主,與我們念念都以自己為本位的,恰恰相反。至佛則並利他之念而亦無之,所以不可學了。緣覺、聲聞鑑於人生不能離生、老、病、死諸苦。死後又要入輪迴;我們幸得為人,尚可努力修持,一旦墮入他途便難了(畜生、餓鬼、地獄亦稱三途,不必論了。阿修羅神通廣大,易生嗔怒;諸天福德殊勝,亦因其享受優越,轉易墮落,所以以修持論,皆不如人)。所以覺得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實可畏怖,生前不得不努力修持。其修持之功,固然堅苦卓絕,極可佩服。即其所守戒律,亦復極端利他。然根本觀念,終不離乎自利,所以大乘斥其不足成佛。此為大小乘重要的異點。亦即大乘教理,較小乘為進化之處。
又所謂佛在小乘即指釋迦牟尼其人。大乘則佛有三身:(一)佛陀其人,謂之報身,是他造了為人之因,所以在這世界上成為一個人的。生理心理等作用,一切和我們一樣。不吃也要餓,不著也要冷,置諸傳染病的環境中,也會害病;餓了,冷了,病重了,也是會死的。(二)至於有是而無非,威權極大。我們動一善念,動一惡念,他都無不知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絲毫不得差錯。是為佛之法身,實即自然力之象徵。(三)一心信佛者,臨死或在他種環境中,見有佛來接引拯救等事,是為佛之化身。佛在某種環境中,經歷一定的時間,即可修成。所以過去已有無數的佛,將來還有無數的佛要成功,並不限於釋迦牟尼一人。大乘的說法,當它宗教信,是很能使人感奮的。從哲學上說,其論亦圓滿具足,無可非難。宗教的進化,可謂至斯而極。
佛教的宇宙觀,系以識為世界的根本。有眼、耳、鼻、舌、身、意,即有色、聲、香、味、觸、法。此為前六識,為人人所知。第七識為末那,第八識為阿賴耶,其義均不能譯,故昔人惟譯其音。七識之義,為「恆審思量,常執有我」。我們念念以自己為本位(一切現象,都以自己為本位而認識。一切利害,都以自己為本位而打算),即七識之作用。至八識則為第七識之所由生,為一切識的根本。必須將他滅盡,才得斬草除根。
但所謂滅識,並不是將他剷除掉,至於空無所有。有無,佛教謂之色空。色空相對,只是凡夫之見。佛說則「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在晝間,則晝為色,夜為空。然夜之必至,其確實性,並不減於晝之現存。所以當晝時,夜之現象,雖未實現,夜之原理,業已存在。凡原理存在者,即與其現象存在無異。已過去之事,為現在未來諸現象之因。因果原系一事。所以已過去的事,亦並未消滅)。所以所謂滅識,並非將識消滅,而系「轉識成智」。
善惡同體。佛說的譬喻,是如水與波。水為善,動而為波即成惡。按照現在科學之理,可以有一個更妙的譬喻,即生理與病理。病非別有其物,只是生理作用的異常。去病得健,亦非把病理作用的本體消滅,只是使其回復到生理作用。所以說「真如無明,同體不離」(「真如」為本體,「無明」為惡的起點)。行為的好壞,不是判之於其行為的形式的,而是判之於其用意。所以所爭的只在迷悟。迷時所做的事,悟了還是可以做的。不過其用意不同,則形式猶是,而其內容卻正相反,一為惡業,一為淨業了。喻如母親管束子女,其形式,有時與廠主管理童工是一樣的。所以說:「共行只是人間路,得失誰知霄壤分。」
佛教為什麼如此重視迷悟呢?因為世界紛擾的起因,不外乎(一)懷挾惡意,(二)雖有善意,而失之愚昧。懷挾惡意的,不必論了。失之愚昧的,雖有善意,然所做的事,無一不錯,亦必伏下將來的禍根。而愚昧之因,又皆因眼光只限於局部,而不能擴及全體(兼時間空間言)。所以佛說世俗之善,「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暫得融解,還增其厚。」此悟之所以重要。
佛教的人生問題,依以上所說而得解答。至於你要追問宇宙問題的根源,如空間有無界限,時間有無起訖等,則佛教謂之「戲論」,置諸不答(外道以此為問,佛不答,見《金七十論》)。這因為:我們所認識的世界,完全是錯誤的。其所以錯誤,即因我們用現在的認識方法去認識之故。要把現在的認識方法放下,換一種方法去認識,自然不待言而可明。若要就現在的認識方法,替你說明,則非我的不肯說,仍系事之不可能。要怎樣才能換用別種認識方法呢?非修到佛地位不可。佛所用的認識方法,是怎樣的呢?固非我們所能知。要之是和我們現在所用,大不相同的。這個,我們名之曰證。所以佛教中最後的了義,「惟佛能知」;探求的方法,「惟證相應」。這不是用現在的方法,所能提證據給你看的。信不信只好由你。所以佛教說到最後,總還是一種宗教。
佛教派別很多,然皆小小異同,現在不必一一論述。其中最有關係的,(一)為天台、惟識、華嚴三宗。惟識宗亦稱相宗,乃就我們所認識的相,闡發萬法惟識之義。天台亦稱性宗,則系就識的本身,加以闡發。實為一說的兩面。華嚴述菩薩行相,即具體的描寫一個菩薩的樣子給我們看,使我們照著他做。此三宗,都有很深的教理,謂之教下三家。(二)禪宗則不立文字,直指心源,專靠修證,謂之教外別傳。(甲)佛教既不用我們的認識,求最後的解決,而要另換一種認識方法(所謂轉識成智)。則一切教理上的啟發、辯論,都不過把人引上修證之路,均系手段而非目的。所以照佛教發達的趨勢,終必至於諸宗皆衰,禪宗獨盛為止。(乙)而社會上研究學問的風氣,亦是時有轉變的。佛教教理的探求,極為煩瑣,實與儒家的義疏之學,途徑異而性質相同。中唐以後,此等風氣,漸漸衰息,諸宗就不得不衰,禪宗就不得不獨盛了。(三)然(子)禪宗雖不在教義上為精深的探討,煩瑣的辯論,而所謂禪定,理論上也自有其相當的高深的。(丑)而修習禪定,亦非有優閒生活的人不能。所以仍為有閒階級所專有。然佛教此時的聲勢,是非發達到普及各階層不可的。於是適應大眾的淨土宗復興。
所謂「淨土宗」,系說我們所住的世界,即娑婆世界的西方,另有一個世界,稱為淨土。諸佛之中,有一個喚做阿彌陀佛的,與娑婆世界特別有緣。曾發誓願:有一心皈依他的,到臨終之時,阿彌陀佛便來接引他,往生淨土。往生淨土有什麼利益呢?原來成佛極難,而修行的人,不到得成佛,又終不免於退轉。如此示人以難,未免使人灰心短氣。然(A)成佛之難,(B)以及非成佛則不能不退轉,又經前此的教義,說得固定了,無可動搖。於是不得不想出一個補救的方法,說我們所以易於退轉,乃因環境不良使然。倘使環境優良,居於其中,徐徐修行,雖成佛依舊艱難,然可保證我們不致中途墮落。這不啻給與我們以成佛的保證,而且替我們祛除了沿路的一切危險、困難,實給意志薄弱的人以一個大安慰、大興奮。而且淨土之中,有種種樂,無種種苦,也不啻給與祈求福報的人以一個滿足。
所以淨土宗之說,實在是把佛教中以前的某種說法取消掉了的。不過其取消之法很巧妙,能使人不覺得其立異罷了。其修持之法,亦變艱難而歸簡易。其法:為(A)觀,(B)想,(C)持名,三者並行,謂之「念佛」。有一佛像當前,而我們一心注視著他,謂之「觀」。沒有時,心中仍想像其有,謂之「想」。口誦南無阿彌陀佛(自然心也要想著他),謂之「持名」。
佛法貴止觀雙修。「止」就是心住於其所應住之處,不起妄念。觀有種種方法。如(A)我們最怕死,乃設想尖刀直刺吾胸,血肉淋漓;又人誰不愛女人,乃設想其病時的醜惡,死後的腐朽,及現時外觀雖美,而軀殼內種種污穢的情形,以克服我們的情意。(B)又世事因緣複雜,常人非茫無所知,即認識錯誤,必須仔細觀察。如兩人爭鬥,粗觀之,似由於人有好鬥之性。深觀之,則知其實由教化的不善;而教化的不善,又由於生計的窘迫;生計的窘迫,又由於社會組織的不良。如此輾轉推求,並無止境。要之觀察得愈精細,措施愈不至有誤。這是所以增長我們的智識的。
止觀雙修,意義誠極賅括,然亦斷非愚柔者所能行,淨土宗代之以念佛,方法簡易,自然可普接利鈍了。所以在佛教諸宗皆衰之後,禪宗尚存於上流社會中,淨土宗則行於下流社會,到現在還有其遺蹟。
佛教教義的高深,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在它,亦有種種治國安民的理論,讀《華嚴經》的五十三參可知。又佛學所爭,惟在迷悟。既悟了,一切世俗的事情,仍無有不可做的,所以也不一定要出家。然佛教既視世法皆非了義,則終必至於捨棄世事而後止。以消滅社會為解決社會之法,斷非社會所能接受。於是經過相當的期間,而反動又起。
佛教反動,是為宋學。宋學的淵源,昔人多推諸唐之韓愈。然韓愈闢佛,其說甚粗,與宋學實無多大關係。宋學實至周張出而其說始精,二程繼之而後光大,朱陸及王陽明又繼之,而其義蘊始盡。
哲學是不能直接應用的,然萬事萬物,必有其總根源。總根源變,則對於一切事情的觀點,及其應付的方法,俱隨之而變。所以風氣大轉變時,哲學必隨之而變更。
宋儒的哲學,改變佛學之處安在呢?那就是抹殺認識論不談,而回到中國古代的宇宙論。中國古代的哲學,是很少談到認識論的。佛學卻不然,所注重的全在乎此。既注重於認識論,而又參以宗教上的悲觀,則勢必至於視世界為空虛而後止。此為佛教入於消極的真原因。宋學的反佛,其最重要的,就在此點。然從認識論上駁掉佛說,是不可能的。乃將認識論抹殺不談,說佛教的談認識論便是錯。所以宋學反佛的口號,是「釋氏本心,吾徒本天」。所謂本心,即是佛家萬法惟識之論。所謂本天,則是承認外界的實在性。萬事萬物,其間都有一個定理,此即所謂天理。所以宋學的反佛,是以唯物論反對唯心論。
宋學中自創一種宇宙觀和人生觀的,有周敦頤、張載、邵雍三人。
周敦頤之說,具於《太極圖說》及《通書》。他依據古說,假定宇宙的本體為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動極復靜,靜極復動。如此循環不已,因生水、火、木、金、土五種物質。此五種物質,是各有其性質的。人亦系此五種物質所構成,所以有智(水)、禮(火)、仁(木)、義(金)、信(土)五種性質。及其見諸實施,則不外乎仁義二者(所以配陰陽)。仁義的性質,都是好的,然用之不得其當,則皆可以變而為惡(如寒暑都是好的,不當寒而寒,不當暑而暑則為惡),所以要不離乎中正(所以配太極),不離乎中正謂之靜。所以說:「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立人極焉。」
張載之說,具於《正蒙》。其說:亦如古代,以氣為萬物的原質。氣是動而不已的。因此而有聚散。有聚散則有疏密。密則為吾人所能知覺,疏則否,是為世俗所謂有無。其實則是隱顯。隱顯即是幽明。所以鬼神之與人物,同是一氣。氣之運動,自有其一定的法則。在某種情形之下,則兩氣相迎;在某種情形之下,則兩氣相距,是為人情好惡之所由來(此說將精神現象的根源,歸諸物質,實為極徹底的一元論)。然此等自然的迎距,未必得當。好在人的精神,一方面受制於物質,一方面仍有其不受制於物質者存。所以言性,當分為氣質之性(受制於物質的)與義理之性(不受制於物質的)。人之要務,為變化其氣質,以求合乎義理。此為張氏修己①之說。張氏又本其哲學上的見地,創萬物一體之說,見於其所著的《西銘》,與惠施泛愛之說相近。
邵雍之說,與周張相異。其說乃中國所謂術數之學。中國學術,是重於社會現象,而略於自然現象的。然亦有一部分人,喜歡研究自然現象。此等人,其視萬物,皆為物質所構成。既為物質所構成,則其運動,必有其定律可求。人若能發現此定律,就能知道萬物變化的公例了。所以此等人的願望,亦可說是希冀發現世界的機械性的。世界廣大,不可遍求,然他們既承認世界的規律性,則研究其一部分,即可推之於其餘。所以此一派的學者,必重視數。他們的意思,原不過藉此以資推測,並不敢謂所推之必確,安敢謂據此遂可以應付事物?然(一)既曾盡力於研求,終不免有時想見諸應用。(二)又此學的初興,與天文曆法關係極密,古人迷信較深,不知世界的規律性不易發現,竟有謂據此可以逆臆未來的。(三)而流俗之所震驚,亦恆在於逆臆未來,而不在乎推求定理。所以此派中亦多逆臆未來之論,遂被稱為術數之學。此派學者,雖系少數,著名的亦有數家,邵雍為其中之最善者。雍之說,見於《觀物內外篇》及《皇極經世書》。《觀物篇》稱天體為陰陽,地體為剛柔,又各分太少兩者(日為太陽。月為太陰。星為少陽。辰為少陰。火為太剛。水為太柔。石為少剛。土為少柔。其說曰:陽燧取於日而得火,火與日相應也。方諸取於月而得水,水與月一體也。星隕為石、天無日月星之處為辰,地無山川之處為土;故以星與石、辰與土相配。其餘一切物與陰陽剛柔相配,皆準此理),以說明萬物的性質及變化。
《皇極經世書》以十二萬九千六百年為一元(日之數一為元。月之數十二為會。星之數三百六十為運。辰之數四千三百二十為世。一世三十年。以三十乘四千三百二十,得十二萬九千六百)。他說:「一元在天地之間,猶一年也。」這和揚雄作《太玄》,想本一年間的變化,以窺測悠久的宇宙一樣。邵雍的宗旨,在於以物觀物。所謂以物觀物,即系除盡主觀的見解,以冀發現客觀的真理,其立說精湛處甚多。但因術數之學,不為中國所重視,所以在宋學中不被視為正宗。
經過周、張、邵諸家的推求,新宇宙觀和新人生觀可謂大致已定。二程以下,乃努力於實行的方法。大程名顥②,他主張「識得此理,以誠敬存之」。但何以識得此理呢?其弟小程名頤,乃替他補充,說「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致知之功,在于格物。即萬事而窮其理,以求一旦豁然貫通。這話驟聽似乎不錯的。
人家駁他,說天下之物多著呢,如何格得盡?這話也是誤解。因為宋儒的所求,並非今日物理學家之所謂物理,乃係吾人處事之法。如曾國藩所謂:「冠履不同位,鳳皇鴟鴞③不同棲,物所自具之分殊也。鯀④湮⑤洪水,舜殛⑥之,禹郊之,物與我之分際殊也。」天下之物格不盡,吾人處世的方法,積之久,是可以知識日臻廣博,操持日益純熟的。所以有人以為格物是離開身心,只是一個誤解。
問題倒在(一)未經修養過的心,是否能夠格物?(二)如要修養其心,其方法,是否以格物為最適宜?所以後來陸九淵出,以即物窮理為支離,要教人先發其本心之明,和贊成小程的朱熹,成為雙峰並峙之局。王守仁出,而其說又有進。守仁以心之靈明為知。即人所以知善知惡,知是知非。此知非由學得,無論如何昏蔽,亦不能無存,所以謂之「良知」。知行即是一事。《大學》說「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知惡臭之惡,好色之好,是知一方面事。惡惡臭,好好色,是行一方面事。人們誰非聞惡臭即惡,見好色即好的?誰是聞惡臭之後,別立一心去惡?見好色之後,別立一心去好?然則「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然因良知無論如何昏蔽,總不能無存,所以我們不怕不能知善知惡,知是知非,只怕明知之而不肯遵照良心去做。如此,便要在良知上用一番洗除障翳⑦的功夫,此即所謂「致知」。
至於處世的方法,則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盡知。然苟得良知精明,毫無障翳,當學時,他自會指點你去學;當用人時,他自會指點你去求助於人,正不必以此為患。心之靈明謂之知,所知的自然有一物在。不成天下之物都無了,只剩一面鏡子,還說這鏡子能照。所以即物窮理,功夫亦仍是用在心上。而心當靜止不動時,即使之靜止不動,亦即是一種功夫。所以「靜處體悟,事上磨鍊」,兩者均無所不可。
程朱的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固然把道德和知識,分成兩截。陸九淵要先發人本心之明,亦不過是把用功的次序倒轉了,並沒有能把兩者合而為一。王守仁之說,便大不相同了。所以理學從朱陸到王,實在是一個辯證法的進步。但人之性質,總是偏於一方面的,或喜逐事零碎用功夫,或喜先提挈一個大綱。所以王守仁之說,仍被認為近於陸九淵,並稱為「陸王」。人的性質,有此兩種,是一件事實,是一件無可變更的事實。有兩種人自然該有兩種方法給他用,而他們亦自然會把事情做成兩種樣子。所以章學誠說:「朱陸為千古不可無之同異,亦為千古不能無之同異。」(見《文史通義·朱陸篇》)其說最通。
以一種新文化,替代一種舊文化,此新文化,必已兼攝舊文化之長,此為辯證法的真理。宋學之於佛學,亦系如此。宋學兼攝佛學之長,最顯著的有兩點:(一)為其律己之嚴。(二)為其理論的徹底。論治必嚴王霸之辨,論人必嚴君子小人之分,都系由此而出。此等精嚴的理論,以之律己則可,以之論事,則不免多所窒礙。又宋學家雖反對佛教的遺棄世事,然其修養的方法,受佛教的影響太深了。如其說而行之,終不免偏於內心的修養,甚至學問亦被拋荒,事為更不必說,所以在宋代,宋學中的永嘉、永康兩派,就對此而起反動(永嘉派以葉適、陳傅良為魁首。反對宋學的疏於事功,疏於實學的考究。永康派以陳亮為魁首,對於朱熹王霸之辨,持異議頗堅,亦是偏於事功的)。到清代,顏元、李塨⑧一派,亦是對此力加攻擊的。然永嘉、永康兩派和朱陸,根本觀念上,實無甚異同,所爭的只是程度問題,無關宏指。顏李一派,則專講實務,而反對在心上用功夫,幾乎把宋學根本取消了。近來的人,因反對中國的學者多尚空言而不能實行,頗多稱道顏李的。然顏、李的理論,實極淺薄,不足以自成一軍。因為世界進步了,分工不得不精。一件事,合許多人而分工,或從事於研究,或從事於實行,和一個人幼學壯行,並無二致。研究便是實行的一部。顏、李之說,主張過甚,勢必率天下人而閉目妄行。即使主張不甚,亦必變精深為淺薄。所以其說實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