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帝國的發展與民生
2024-10-11 10:03:05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像始皇這樣的勵精刻苦,在歷代君主中確是罕見。國事無論大小,他都要親自裁決,有一個時期,他每日用衡石秤出一定分量的文牘,非批閱完了不肯休息。他在帝位的十二年中,有五年巡行在外,北邊去到長城的盡頭——碣石,南邊去到衡山和會稽嶺。他覺得自己的勞碌,無非是為著百姓的康寧。他對自己的期待,不僅是要成為一個英君,而且是要成為一個聖主。他唯恐自己的功德給時間掩沒。他在二十八年東巡時曾登嶧山,和鄒魯的儒生商議立石刻詞,給自己表揚功績;此後,他所到的勝地,大抵也都置有同類的紀念物。我們從這些銘文(現存的有嶧山、泰山、之罘、琅琊、碣石、會稽六處的刻石文,原石唯琅琊的存一斷片)可以看見始皇的抱負。他「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他「憂恤黔首(秦稱庶民為黔首),朝夕不懈」,他「功蓋五帝,澤及牛馬」。對於禮教,他也盡了不少的力量。他明確立法:「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在他自己看來,人力所能做的好事,他都做了,而且他要做的事,從沒有做不到的。他從沒有一道命令,不成為事實,也從沒有一個抗逆他意旨的人,能保得住腦袋。
但人總有遺憾,始皇唯一的遺憾就是志願無盡,而生命有窮。不過這也許有補救的辦法。海上不是據說有仙人所居的蓬萊、方丈、瀛洲三島嗎?仙人不是有長生不死的藥嗎?於是他即帝位的第三年,就派方士徐福(一作巿,音同)帶著童男女數千人,乘著樓船,入海去探求這種仙藥,可惜他們一去就渺無消息了(後來傳說徐福到了日本,成為日本人的祖先,那是不可靠的)。續派的方士回來說,海上有大鮫魚困住船隻,所以到不得蓬萊,始皇便派弓箭手跟他們入海,遇著這類可惡的動物便用連弩去射。船擺脫了鮫魚,但蓬萊還是找尋不著。
始皇只管忙著去求長生,他所「憂恤」的黔首卻似乎不識好歹,只盼望他速死!始皇三十六年,東郡(河北、山東毗連的一帶)落了一塊隕石,就有人在上面刻了「始皇死而地分」六個大字。
始皇能焚去一切《詩》《書》和歷史的記錄,卻不能焚去人們記憶中的六國亡國史;他能繳去六國遺民的兵器,卻不能繳去六國遺民(特別是一班遺老遺少)的亡國恨;他能把一部分六國的貴族遷到輦轂之下加以嚴密的監視,卻不能把全部的六國遺民同樣處置。在舊楚國境內就流行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諺語。當他在二十九年東巡行到舊韓境的博浪沙(在今河南陽武縣東南)中時,就有人拿著大鐵椎向他狙擊,中了副車,只差一點兒沒把他擊死。他大索兇手,竟不能得。
而且始皇只管「憂恤黔首」,他的一切豐功烈績,乃是黔首的血淚造成的!誰給他去築「馳道」,築「直道」,鑿運渠?是不用工資去雇的黔首!誰給他去冰山雪海的北邊伐匈奴,修長城,守長城?誰給他去毒瘴嚴暑的南荒平百越,戍新郡?誰給他運糧轉餉,供給這兩方的遠征軍?都是被鞭撲迫促著就道的黔首!赴北邊的人,據說,死的十有六七;至於赴南越的,因為不服水土,情形只有更慘。人民被徵發出行,不論去從軍,或是去輸運,都好像被牽去殺頭一般,有的半途不堪虐待,就自縊在路邊的樹上,這樣的死屍沿路不斷地陳列著。最初徵發的是犯罪的官吏、「贅婿」和商賈,後來推廣到曾經做過商賈的人,最後又推廣到「閭左」——居住在里閭左邊的人。(贅婿大概是一種自己賣身的奴隸,即漢朝的贅子。商人儘先被徵發是始皇壓抑商人的手段之一。戰國時代,法家和儒家的荀子都認商人為不事生產而剝削農民的大蠹,主張重農抑商。這政策為始皇採用,琅琊刻石就有「上農除末」之語。「閭左」在先征之列者,蓋春秋戰國以來,除楚國外習俗忌左,居住在閭左的,大抵是下等人家。)徵發的不僅是男子,婦女也被征去做運輸。有一次南越方面請求三萬個「無夫家」的女子去替軍士縫補,始皇批准了一萬五千。計蒙恬帶去北征的有三十萬人,屠睢帶去南征的有五十萬人,而後來添派的援兵和戍卒,及前後擔任運輸和其他力役的工人,當在兩軍的總數以上。為這兩方面的軍事,始皇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
這還不夠。始皇生平有一種不可多得的嗜好——欣賞建築。他東征以來,每滅一國,便把它的宮殿圖描畫下來,在咸陽渭水邊的北阪照樣起造。後來他又嫌秦國舊有的朝宮(朝會群臣的大禮堂)太過狹陋,便在渭南的上林苑裡另造一所,於三十五年動工。這次的工程首先是在阿房山上做朝宮的前殿,這殿東西廣五百步,南北長五十丈,上層可以坐一萬人,下層可以樹五丈的大旗;之後要從殿前築一條大道,達到南山的極峰,在上面樹立華表,當作朝宮的闕門,從殿後又築一條大道,渡過渭水,通到咸陽。先時始皇即王位後,便開始在驪山建築自己的陵墓,滅六國後撥了刑徒七十餘萬加入工作,到這時陵墓大半完成,乃分一部分工人到阿房去。這兩種工程先後雖只共用七十餘萬人,但此外運送工糧和材料(材料的取給遠至巴蜀荊楚)的夫役還不知數,而這些人卻多半是無罪的黔首。
這還不夠。上說種種空前的兵役和工程所需的糧餉和別項用費,除了從黔首身上出,還有什麼來源?據說始皇時代的賦稅,要取去人民收入的三分之二。這也許言之過甚,但秦人經濟負擔的酷重,卻是可想見的了。
這依舊不夠。苦役重稅之上,還有嚴酷而且濫用的刑罰。秦的刑法,自商鞅以後,在列國當中已是最嚴苛的了。像連坐、夷三族等花樣,本就是六國人民所受不慣的,而始皇更挾著虓虎的威勢,去馭下臨民。且看幾件他殺人的故事。有一回他從山上望見丞相李斯隨從的車騎太多,不高興,李斯得知以後便把車騎減少,始皇追究走漏消息的人不得,便把當時在跟前的人統統殺了。東郡隕石上刻的字被發現後,始皇派御史去查辦,不得罪人,便命把旁邊的居民統統殺了。又一回,有兩個方士不滿意始皇所為,暗地訕謗了他一頓逃去,始皇聞之大怒,又刺探得別的儒生對他也有不敬的話,便派御史去把咸陽的儒生都召來案問。這些儒生互相指攀,希圖免罪,結果牽涉了四百六十人,始皇命人把他們統統活埋了。這便是有名的「坑儒」事件。始皇的執法如此,經過他的選擇和范示,郡縣的官吏就很少不是酷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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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始皇的長子扶蘇卻是一個藹然仁者,對於始皇的暴行,他大不謂然。當坑儒命令下達時,他曾替諸儒緩頰,說他們都是誦法孔子的善士,若繩以重法,恐天下不安。始皇大怒,把他派去北邊監蒙恬的軍,但二世皇帝的位,始皇還是留給他的。及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巡行至沙丘(今河北平鄉縣東北),病篤,便寫定遺書,召他回咸陽會葬並嗣位。書未發而始皇死,當時,書和璽印都在宦官趙高的手中,而始皇的死也只有趙高、李斯和另幾個宦官知道。趙高和蒙恬有讎隙,而蒙恬是太子的親信,李斯也恐怕蒙恬奪去他的相位,於是趙李合謀,一面秘不發喪,一面把遺書毀了,另造兩封偽詔,一封傳位給公子胡亥(當時從行而素與趙高親昵的),一封賜扶蘇、蒙恬死。後一封詔書到達時,扶蘇便要自殺,蒙恬卻疑心它是假的,勸扶蘇再去請示一遍,然後自殺不遲。扶蘇說:「父親要賜兒子死,還再請示什麼?」說完便立即自殺了。
胡亥即二世皇帝位時,才二十一歲。他別的都遠遜始皇,只有在殘暴上是「跨灶」的。趙高以擁戴的首功最受寵信,他處處要營私,只有在殘暴上是胡亥的真正助手。在始皇時代本已思亂的人民,此時便開始摩拳擦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