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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暇細數的文字獄

2024-10-11 10:00:56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至明代野史,明季雜史,防禁尤力,海內有收藏者,坐以大逆,誅戮累累。以發揚文化之美舉,構成無數文字之獄,此為滿、漢仇嫉之惡因。此則為清世種族之禍所驅迫,而使聰明才智出於一途,其弊至於不敢論古,不敢論人,不敢論前人之氣節,不敢涉前朝亡國時之正義。此止養成莫談國事之風氣,不知廉恥之士夫,為亡國種其遠因者也。

  乾隆朝武英殿刊版之書,及御纂、御定、御製之書,較之康熙朝更多,具在《宮史》,不備列。其搜采各書,兼有自挾種族之慚,不願人以「胡」字、「虜」字、「夷」字加諸漢族以外族人,觸其忌諱,於是毀棄滅跡者有之,刊削篇幅者有之。至明代野史,明季雜史,防禁尤力,海內有收藏者,坐以大逆,誅戮累累。以發揚文化之美舉,構成無數文字之獄,此為滿、漢仇嫉之惡因。統觀前史,暴君虐民,事所常有,清多令主,最下亦不失為中主,宜可少得罪於吾民,而卒有此塗(荼)毒士大夫之失德。今文字獄已有專輯,其不出於檔案者,余亦稍有搜輯,當別成專著,不能列入本篇。唯乾隆以來多樸學,知人論世之文,易觸時忌,一概不敢從事,移其心力,畢注於經學,畢注於名物訓詁之考訂,所成就亦超出前儒之上。此則為清世種族之禍所驅迫,而使聰明才智出於一途,其弊至於不敢論古,不敢論人,不敢論前人之氣節,不敢涉前朝亡國時之正義。此止養成莫談國事之風氣,不知廉恥之士夫,為亡國種其遠因者也。

  文字獄不暇細數,果屬觸犯而成獄,雖暴猶為罪有可加,謂其為違梗也。即無意中得違梗之罪,而遽戮辱,猶謂使人知有犯必懲,不以無意而解免之,所以深懲違梗之嫌疑也。雍乾間文字之獄,有最難解者三事。謝濟世注《大學》,從《禮記》本。不從朱子《四書集注》本,不用程子所補《格致傳》。順承郡王錫保參奏濟世謗毀程朱。此因濟世以參世宗所倚任之田文鏡得罪,希意摭拾其過。然《禮記》亦頒定之經書,既與《四書》並行,信此信彼,必無大罪。乃世宗則雲「朕觀濟世所注之書,意不止謗毀程朱,乃用《大學》內『見賢而不能舉』兩節,言人君用人之道,藉以抒寫其怨望誹謗之私也。其注有『拒諫飾非,必至拂人之性,驕泰甚矣』等語。觀此則謝濟世之存心,昭然可見」云云。遂深辯田文鏡之不當參,己之非拒諫,令議濟世罪。九卿等議斬立決,後得旨免死,交錫保令當苦差,效力贖罪。此謝濟世之幸而不死,後卒釋回而以名臣傳於世者也。夫濟世既注經文,經文自是如此意義,而竟議斬。則如宋儒之說經,多涉事理者,聖經賢傳,孰非警戒人君之語,一涉筆即得死罪,程朱皆寸磔而有餘矣。乾嘉間天下貶抑宋學,不談義理,專尚考據,其亦不得已而然耳。故清一代漢學之極盛,正士氣之極衰,士氣衰而國運焉能不替。此雍、乾之盛而敗象生焉者一也。陸生枬作《通鑑論》今已不見其書。生枬與濟世,均廣西人,得罪亦同時,同在錫保軍前,為錫保所奏。世宗逐條諭駁,所引原文,具在《東華錄》。可見生枬就《鑒》論《鑒》,所見與世各有異同,要是作論本色,絕無桀驁不馴聳聽激變之語。一曰論封建,則云:「封建之制,古聖人萬世無弊之良規,廢之為害,不循其制亦為害,至於害深禍烈,不可勝言。」又雲「聖人之世,以同寅協恭為治。後世天下至大,事繁人多,奸邪不能盡滌,詐偽不能盡燭。大抵封建廢而天下統於一,相既勞而不能深謀,君亦煩而不能無缺失。始皇一片私心,流毒萬世」等語。二曰論建儲,則云:「儲貳不宜干預外事,且必更使通曉此等危機。」又雲「有天下者不可以無本之治治之」等語。三曰論兵制,則云:「李泌為德宗歷敘府兵興廢之由,府兵既廢,禍亂遂生,至今為梗,上陵(凌)下替。」又雲「府兵之制,國無養兵之費,臣無專兵之患」等語。四曰論隋煬帝,則雲「後之君臣,儻(倘)非天幸,其不為隋之君臣者幾希」等語。五曰論人主,則雲「人愈尊,權愈重,則身愈危,禍愈烈。蓋可以生人殺人賞人罰人,則我志必疏,而人之畏之者必愈甚。人雖怒之而不敢泄,欲報之而不敢輕。故其蓄必深,其發必毒」等語。六曰論相臣,則云:「當用首相一人,首相奸諂誤國,許凡欲效忠者,皆得密奏,即或不當,亦不得使相臣知之。」又雲「因言固可知人,輕聽亦有失人。聽言不厭其廣,廣則庶幾無壅;擇言不厭其審,審則庶幾無誤。」又雲「為君為臣,莫要於知人而立大本,不徒在政跡,然亦不可無術相防」等語。七曰論王安石,則云:「賢才盡屏,咨謀盡廢,而己不以為非,人君亦不知人之非,則並聖賢之作用氣象而不知。」又雲「篤恭而天下平之言,彼固未之見;知天知人之言,彼似未之聞也。人無聖學,能文章,不安平庸,鮮不為安石者」等語。八曰論無為之治,則云:「雖有憂勤,不離身心;雖有國事,亦第存乎綱領。不人人而察,但察銓選之任;不事事而理,止理付託之人。察言動,謹幾微,防讒間,慮疏虞,憂盛危明,防微杜漸而已。至若籩豆之事,則有司在。」又雲「絳度數諫,異鎛順從,是以陷於朋比而不知。蓋有聖功即有王道,使徒明而不學,則人慾盛而天理微,固不能有三代之事功。至力衰而志隳,未有能如其初」等語。

  以上皆世宗所舉《通鑑論》之原文,駁其是非可也,竟曰「罪大惡極,情無可逭,將陸生枬軍前正法,以為人臣懷怨誣訕者之戒」云云。夫《通鑑論》原文必甚多,世宗特挑出此八端,必以其為罪惡所在無過於此數語。今試由讀《史》讀《鑒》者平心論之,有一語可致殺身否?即其論人君而作危詞,古所云「城高池深,兵甲堅利,不得人和,委而去之」,此乃「寡助之至,親戚畔之」之定理。溫公作《通鑑》本以為法為戒之故,分別詔人。學者能加以發揮,正是忠君愛國之真意。以此掇殺身之禍,復誰樂致力於史實,以與國家社會相維繫乎?乾、嘉學者,寧遁而治經,不敢治史,略有治史者,亦以漢學家治經之法治之,務與政治理論相隔絕。故清一代經學大昌,而政治之學盡廢,政治學廢而世變誰復支持,此雍、乾之盛而敗象生焉者二也。

  尹嘉銓為故父會一請諡。又請將湯斌、范文程、李光地、顧八代、張伯行及其父會一,從祀文廟。事在乾隆四十六年。奉旨拿交刑部治罪,並查伊家有無狂悖不法字跡。此為因冒昧瀆奏而引入文字之獄。有司查得嘉銓所著書籍,嘉銓主聚徒講學,其文有云:「朋黨之說起而父師之教衰,君亦安能獨尊於上哉?」諭旨則云:「顯悖世宗《御製朋黨論》。」又有「為帝者師」之句,則云:「無論君臣大義,不應妄語,即以學問而論,內外臣工各有公論,尹嘉銓能為朕師傅否?」又著有《名臣言行錄》,臚列本朝大臣。則云:「朱子當宋式微,又在下位。今尹嘉銓欲於國家全盛之時,妄生議論,實為莠言亂政。」又自稱古稀老人。則雲「朕御製《古稀說》,頒示中外,而伊竟以自號」云云。嘉銓不以朋黨為非,又襲講學家自重之習,學孟子「為王者師」之說,纂集當代大臣言行,乃留心文獻之要務。七十曰古稀,自杜工部有此詩句,人盡習稱,豈可以帝王專其利?高宗於上年剛及七十,自稱「古稀天子」。嘉銓之稱古稀,是否在其後,今尚未明,姑不論。此外日記中家庭瑣屑語,即有迂腐可笑,豈有殺身之罪?乃大學士等竟定擬凌遲處死,家屬緣坐。滿廷無救正之言,唯以逢迎為宰相之責,是何氣象!特旨改絞立決,免其凌遲及緣坐,謂之加恩,是此案歸結。而諭旨又特提嘉銓二罪:因日記中記有任大理卿時,與刑部簽商緩決事,謂之「市恩」。又稱大學士、協辦大學士作「相國」。則雲「明洪武時已廢宰相,我朝相沿不改。祖宗至朕,臨御自以敬天、愛民、勤政為念,復於何事,借大學士之襄贊?昔程子云『天下治亂系宰相』,止可就彼時闒冗而言。我國家世世子孫,能以朕心為心,整綱維而勤宵旰,庶幾永凝庥命,垂裕萬年」云云。此則視大學士為贅疣。謂清沿明制,不設宰相,則不知明大學士五品,後來兼尚書宮保,其位乃尊,何雲大學士非宰相?清則大學士正一品,禮絕百僚,何得雲非宰相?有宰相便是闒冗,並戒世世子孫,不許倚任大臣襄贊,此真亡國之言。是以當時之大學士,只能希意議尹嘉銓之凌遲緣坐矣。孟子所謂「之聲音顏色,拒人於千里之外。士止於千里之外,則讒諂面諛之人至矣,與讒諂面諛之人居,國欲治可得乎?」當時自大學士以下,孰非讒諂面諛。又是何氣象!天之厚清,實異尋常。康熙六十一年,享國之久,古已僅有。高宗二十五歲始即位,自稱在位六十年必退休,居然滿六十年,以八十六歲之年,內禪仁宗,稱太上皇訓政逾三年,以嘉慶四年正月始崩,享壽至八十九歲。西陲拓地萬里,臣屬至蔥嶺以西,衛藏以外。國內太平,文治自然興起。而順、康、雍、乾四朝,人主聰明,實在中人以上,修文偃武,製作可觀。自三代以來,帝王之尊榮安富,享國久長,未有盛於此時者也。而乃盈滿驕侈,斬刈士夫,造就奴虜,至亡國無死節之臣,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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