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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09:58:28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除狎妓、捧戲子、賭博這一類事以外,自命風流或附庸風雅的人,則進而搜集古董書畫,沾沾自喜,號為「收藏家」。明代前期稱這一類人為「愛清」。陸容說:

  京師人家能蓄書畫及諸玩器盆景花木之類,輒謂之愛清。蓋其治此,大率欲招致朝紳之好事者往來,壯觀門戶。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潤以行其私,溺於所好者不悟也。68

  嘉靖以後,此風大盛,巧取豪奪,無所不至。沈德符說:

  嘉靖末年,海內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園亭教歌舞之隙,間及古玩。如吳中吳文恪之孫,溧陽史尚寶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則稽太史應科,雲間則朱太史大韶,攜李項太學,錫山安太學、葉戶部輩不吝重貲收購,名播江南。南都則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稱好事。若輦下則此風稍遜,惟分宜相國父子(嚴嵩、嚴世蕃),朱成公兄弟(朱希孝、朱希忠),並以將相當途,富貴盈溢,旁及雅道,於是嚴以勢劫,朱以貨取,所蓄幾及天府。張江陵(居正)當國亦有此嗜。董其昌最後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歸之。69

  嚴家籍沒後,抄沒清單中有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冊軸,古今名畫刻絲納紗紙金繡子卷冊共三千二百零一軸,70這些書畫的內容和源流都具見於文嘉的《鈐山堂書畫記》。71內中有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一畫,據李東陽的《懷麓堂集》、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續稿》、四藝蘅《留青日札》和《鈐山堂書畫記》、錢謙益《初學集》等書的記載,此圖的主人有宜興徐氏(溥)、西涯李氏(東陽)、陳湖陸氏、崑山顧氏(懋宏)、袁州嚴氏(嵩)、內府、嘉禾譚梁生等主人。徐、李、嚴三家都是宰輔,陸、顧則為世族。72由此可見這時代這風氣之盛!可是從學術的立場看,這時代人對於古物的態度只是一種玩意、珍寶,收藏的風氣雖盛,研究的成績像兩宋的《集古錄》《金石錄》《鐘鼎彝器款識》《東觀餘論》《隸釋》,講形制,講花紋,究文字,正史實的著作,卻一部也沒有。金石學、考古學的成為專學,直需等到下一個對明學反動的清代,在學術史上虛過三百年,真是值得今人惋惜的一件事。勉強地說,這時代人對金石學的貢獻,是搜集和保存古物,供給下一代人研究的基礎。

  他們另外一種興趣是刻書,由於上文所說「書帕」的需要,外任或出使官進京時的人情或賄賂都以新刻書為貴,於是各地競相刻書,各官競相刻書,刻前人著作,刻經史,刻本朝人著作,刻自己著作,刻叢書,刻類書。書籍數量的陡增和普遍,可說是這時代對於近代文化的一大貢獻。我們試讀明初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可知元末明初這一段時期書籍是如何缺乏、如何難得。這種情形直到正德末年還是無大進步,顧亭林說:

  其時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寧書坊乃有刻板,其流布於人間者,不過「四書」、「五經」、《通鑑》、《性理》諸書,他書即有刻者,亦非好古之家不蓄。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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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正德以後,隨吏治風氣之日壞而刻書日益增多,刻工印刷日益壞,所刻書日益濫,內容蕪陋,災梨禍棗,嘉靖時唐順之至大聲疾呼抨擊此等陋習,他指出當代文集之多而濫說:

  仆居閒偶想起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其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後則必有一篇墓誌。其達官貴人與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間者,其死後則必有一部詩文刻集。如生而飲食,死而棺槨之不可缺者,皆不久泯滅。然其往者減矣,而在者尚滿屋也。若皆存世間,即使以大地為架子,亦安頓不下矣。此等文字,倘家藏人畜者,盡舉祖龍手段作用一番,則南山竹木煤炭當盡減價矣。可笑可笑!

  他又說:

  居常以刻文字為無廉恥之一節,若使吾身後有閒人做此業障,則非吾敢知。至於自家子弟,則須有遺囑說破此意,不欲其做此業障也。74

  又說:

  今世所謂文集者,遍滿世間,不為少矣,其實一字無用。彼其初做者,莫不妄意於不朽之圖,而適足以自彰其陋,以取誚於觀者,亦可謂木災而已。75

  可惜他身後仍然有閒人替他刻文集,刻雜著,做此業障!其實不但是文集之多而濫而已,叢書、類書也一樣。刻書到無新書可刻,而又非新書不夠炫耀,不夠送「禮」時,只好偷工減料,雜抄、類書應市。或者取巧,竊取已刻叢書,截足去腕,改頭換面,偽造作者和書名,作為一新叢書面世。欺世盜名,貽誤學者,明代後期刻書之草率,和類書、叢書之餖飣瓜剖,惡劣萬狀,原因就在於此。

  再就現存的明人文集而論明代的文學,明初的一些文人,如宋濂所說到底還是曾經鑽研經史,博讀子集,學有根底的。自科舉興而開始有不讀書的風氣,士子除「四書」以外,不讀他書。到中期王世貞、李攀龍反抗這潮流,提倡復古,不讀唐以後書,唐以前的書,《史》《漢》諸子還是非讀不可的。到後期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鍾惺、譚元春力反王李之說,遍主唐宋,文壇上有公安體、竟陵體之目,卻索性唐以前也不讀,唐以後亦不讀,空疏之上加上淺薄,矯揉造作,模仿晉人語調,造一二雋語,今人名之為小品文。其弊正如禪宗不立文字,白痴村夫只要會一兩句口頭禪,會喝會打,便可自命禪學,機鋒。這是八股制度所產生的機鋒文學,也是亡國文學。

  由於鄉里的、同年的、同門的觀念,在政治上也因之而分黨立派,鄉誼重而國事輕,年誼重而是非亂。談遷說:

  萬曆末朝士分黨,競立門戶。有東林之黨,無錫顧憲成、高攀龍,金壇于玉立等廢居講學,立東林書院,而常、鎮人附之。有崑山之黨,則顧天埈及湘潭李勝芳,蘇人附之。有四明之黨,則沈一貫,浙人附之。有宣城之黨,則湯賓尹,而寧國、太平人附之。有江右之黨,則鄒元標。有關中之黨,則馮從吾,各同省人附之。馮嘗督學山西,則山、陝合。馮、鄒又講學相善,又江右、山、陝合也。閩、楚、粵、蜀遠不具論。庚戌大計,江右淮撫李三才庇東林而諸黨左矣。時攻東林俱見罪,四明至楚粵無一人台省者。天啟初東林獨盛,起鄒元標,而江右亦東林也。江夏熊廷弼原江右籍,楚東林也,福清葉白高、歸德侯執躬秉政,天下咸奔走焉,仕途捷徑,非東林不靈,波及諸生,如復社、幾社不一而足,家馳人鶩,恐漢末標榜不是過也。76

  大致地說,可以分為東林和非東林兩派:

  萬曆三十八年(1610)……先是南北言官群擊李三才、王元翰,連及里居顧憲成,謂之東林黨。而祭酒湯賓尹、諭德顧天埈各收召朋徒,干預時政,謂之宣黨、昆黨,以賓尹宣城人,天峻崑山人也。御史徐兆魁、喬應甲、劉國縉、鄭繼芳、劉光復、房壯麗,給事中王織徽、朱一桂、姚宗文、徐紹吉、周永春輩則力挑東林,與賓尹、天埈聲勢相倚,大臣多畏避之。77

  非東林系統複雜,即東林亦以地分左右:

  東林中又各以地分左右,魏大中嘗駁蘇松巡撫王象恆恤典,山東人居言路者咸怒。及駁浙江巡撫劉一焜,江西人亦大怒。78

  東林黨人多名儒學者,以講學相高,其意見往往可左右政治。非東林則多不為物論所予,為東林所攻擊,窘而附於內廷的閹宦,由此又成為外廷的清流和內廷的閹人爭奪政權的局面。兩方互相排擠攻擊,爭門戶,爭封疆,爭「三案」,爭京察,不勝則糾紛錯雜,不可究詰,這一派上台,那一派下野,此伏彼起,只圖顧全鄉誼年誼,置國家利害於不顧。這一階級是大明帝國政權的基礎,基礎崩潰,所建設的政權自然也就瓦解了。

  年輕一點的舉、貢、生員,貴家公子,受了上一代分黨立派的刺激,則組織文社,自相標榜,以為名高。顧公燮說:

  文社始於天啟甲子(1624)張天如等之應社……推大訖於四海。於是有廣應社、復社。雲間有幾社,浙江有聞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則社。又有歷亭席社,昆陽雲簪社。而吳門別有羽朋社,武林有讀書社。山左有大社。僉會於吳,統於復社。79

  其學風好糅雜莊老,混合儒釋,顧亭林說:

  當萬曆之末,士子好新說,以莊老百家之言,竄入經義,甚者合佛老與儒為一,自謂千載絕學。80

  空談性命,不切實際。有講求經世實用之學者則共目為迂,為疏,為腐,陶奭齡說:

  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脫者,即共命之為迂為疏為俗。於是一入仕途,即相師相仿,以求入於俗而後已。如相率而飲狂泉,亦可悲矣。81

  以抨擊剿襲為能事,一書新出,即有一書譏評之,詩文則仿效時賢,亦步亦趨,了無生氣。82黃宗羲譏為學罵,他說:

  昔之學者學道也,今之學者學罵也。矜氣節者則罵為標榜,志經世家則罵為功利,讀書作文者則罵為玩物喪志,留心政事者則罵為俗吏,接庸僧數輩則罵考亭為不足學矣,讀艾千子定待之尾則罵象山、陽明為禪學矣,濂溪之主靜則曰盤桓於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則曰是有方所之學也。遜志罵其學誤主,東林罵其黨亡國,相訟不決,以後息者為勝。83

  這上下兩代人有四字寶訣,在登政府時應用,曰調停,曰作用,于慎行說:

  近世士大夫有四字寶訣,自謂救時良方,不知乃其膏肓之疾也。進退人才用調停二字,區畫政機用作用二字,此非聖賢之教也。夫賢則進,否則舍,何假調停?政可則行,不可則止,何煩作用?君子以調停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作用為方,而小人之彌縫者借焉,四字不除,太平不可興也。84

  甚至以留心國事為多言多事:

  編修倪元璐屢疏爭時事。同鄉前輩來宗道謂曰:渠何事多言!吾詞林故事,惟香茗耳。時謂宗道清客宰相雲。85

  又有三法,謝肇淛說:

  今之仕者,為郡縣則假條議以濟其貪,任京職則假建言以文其短,居里閈則假道學以行其私。舉世之無學術事功,三者壞之也。86

  我們可以學他的話說:明代之無學術事功,是由於這個特殊的社會重心,這個特殊的新仕宦階級所構成的社會風氣和制度。由於這種風氣和制度所造成的人生哲學是讀書取科第,做官要貪污,居鄉為土豪。學術不能療貧,事功不能致富,則此時代之無學術事功,正是此時代之本色。何怪之有!

  1943年1月10日於昆明瑞雲巷三號

  注釋:

  1.《明英宗實錄》卷一六九。

  2.《垂光集》卷一,《論治化疏》。

  3.《承啟堂稿》卷二六,《故錦衣黨藍田墓志銘》。

  4.田藝蘅:《留青日札》。

  5.《明史》卷三〇八,《嚴嵩傳》。

  6.《涌幢小品》卷九。

  7.《明史》卷二一三,《張居正傳》。

  8.《徐文長文集》卷二〇,《贈婦翁潘公序》。

  9.《楊文弱集》卷三三,《訪據疏》。

  10.《堵文忠公集》卷二〇,《救時二十議疏》。

  11.《客座贅語》卷五,《建業風俗記》。

  12.《萬曆野獲編》。

  13.王崇簡:《冬夜箋記》。

  14.參見田藝蘅:《留青日札》。

  15.參見《明史》卷三〇七,《陸炳傳》。

  16.參見林時對:《荷鍤叢談》卷四。

  17.《客座贅語》卷五,《建業風俗記》。

  18.《小柴桑喃喃錄》卷下。

  19.《消夏閒記摘抄》卷上。

  20.參見《弇州山人四部稿·游金陵諸園記》。

  21.參見《弇州山人四部稿·婁東園亭志》。

  22.參見《燕都遊覽志》。

  23.《七修類稿》卷二。

  24.《撰杖集·張南垣傳》。

  25.《小柴桑喃喃錄》卷上。

  26.《陶庵夢憶》卷四,《方物》。

  27.《陶庵夢憶》卷八,《張東谷好酒》。

  28.《五雜俎》。

  29.《雲間據目抄》。

  30.《雲間據自抄》。

  31.參見余永麟:《北窗瑣語》。

  32.《明史稿·五行志二·服妖》。

  33.《雲間據目抄》。

  34.《三岡識略》。

  35.《己瘧編》。

  36.《見聞錄》。

  37.《明史》卷一〇五,《劉觀傳》。

  38.《明宣宗實錄》卷五六。

  39.《明宣宗實錄》卷五七。

  40.《萬曆野獲編》卷二四。

  41.《舊京遺事》。

  42.《暇老齋雜記》卷四。

  43.參見《圖書集成·藝術典》卷八二〇。

  44.《板橋雜記》。

  45.《板橋雜記》。

  46.《識小錄》卷上。

  47.《陶庵夢憶》卷二。

  48.《陶庵夢憶》卷四。

  49.《陶庵夢憶》卷四。

  50.《圖書集成·藝術典》卷八一七。

  51.《劉子文編》卷八。

  52.參見黃宗羲:《南雷集·子劉子行狀》。

  53.《識小錄》。

  54.《菽園雜記》。

  55.《荊川文集》卷一〇,《唐郎中嘿庵墓志銘》。

  56.《泉南雜誌》。

  57.《陶庵夢憶》卷四,《張氏聲伎》。

  58.參見《陶庵夢憶》卷七,《冰山記》。

  59.參見《陶庵夢憶》卷七,《過劍門》。

  60.《陶庵夢憶》卷八,《阮圓海戲》。

  61.《萬曆野獲編》卷二四。

  62.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

  63.《日知錄》。

  64.《荊園小語》。

  65.《菽園雜記》。

  66.《綏寇紀略》卷一二。

  67.《萬曆野獲編補遺》卷三。

  68.《菽園雜記》。

  69.《萬曆野獲編》卷二六。

  70.參見田藝蘅:《留青日札》。

  71.參見《勝朝遺事》本。

  72.參見吳晗:《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載《文學季刊》,1934年創刊號。

  73.《亭林文集》卷二,《抄書自序》。

  74.《荊川文集》卷五,《答王遵岩書》。

  75.《荊川文集》卷五,《典卜無錫書》。

  76.《棗林雜俎·逸典》。

  77.《明史》卷二二四,《孫丕揚傳》。

  78.《明史》卷二四四,《魏大中傳》。

  79.《消夏閒記摘抄》卷下。

  80.《亭林文集》卷五,《富平李君墓志銘》。

  81.《小柴桑喃喃錄》卷下。

  82.參見《南滣楛語》。

  83.《南雷文案》卷一〇,《七怪》。

  84.《谷山筆塵》卷一六。

  85.林時對:《荷鍤叢談》卷二。

  86.《五雜俎》卷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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